太子亡,东至湖(湖:县名,治今河南灵宝市西北原阌乡县城。),藏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八月,辛亥,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距户:撑拄门户。距,通“拒”。)。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蹋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并皆遇害。上既伤太子,乃封李寿为邘侯,张富昌为题侯。
征和三年(辛卯,前90)
春,正月,匈奴入五原、酒泉,杀两都尉。三月,遣李广利将七万人出五原(李广利:武帝宠姬李夫人之兄。太初元年(前104),奉诏率军赴大宛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商丘成将二万人出西河,马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击匈奴。
夏,五月,贰师将军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与卫律将五千骑要击汉军于夫羊句山?(:通“峡”,峡谷。),贰师击破之,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敌。
初,贰师之出也,丞相刘屈牦为祖道(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设宴送行的礼仪,引申为饯行送别。),送至渭桥。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牦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牦子妻,故共欲立焉。会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诅上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按验,罪至大逆不道。六月,诏载屈牦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贰师妻子亦收。贰师闻之,忧惧,其掾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曰:“夫人、室家皆在吏(在吏:拘在官府,以议定其罪。),若还,不称意适与狱会,郅居以北(郅(zhì)居:郅居水,今蒙古国色楞格河,源于杭爱山脉,流入贝加尔湖。),可复得见乎!”贰师由是狐疑,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虏已去,贰师遣护军将二万骑度郅居之水,逢左贤王、左大将将二万骑,与汉兵合战一日,汉军杀左大将,虏死伤甚众。军长史与决眭都尉辉渠侯谋曰:
“将军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谋共执贰师。贰师闻之,斩长史,引兵还至燕然山(燕然山:即今蒙古国杭爱山脉。)。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败;贰师遂降。单于素知其汉大将,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宗族遂灭。
九月,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会高寝郎田千秋上急变(高寝郎:负责汉高帝的陵寝长陵守护之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一白头翁教臣言。”上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北地:郡名,治马领县,今甘肃庆阳县西北,辖地约为当今甘肃东北部和宁夏一带。),后族。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征和四年(壬辰,前89)
三月,上耕于钜定。还,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禅石闾,见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上曰:“大鸿胪言是也。”于是悉罢诸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对群臣自叹:“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夏,六月,还,幸甘泉。
丁巳,以大鸿胪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数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然为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称,踰于前后数公。
先是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搜粟都尉:西汉大司农属官。汉武帝时置,主屯田及收集军粮。不常置。):“轮台东有溉田五千顷以上(轮台:一作仑头。原为西域一小国,国都在今新疆轮台县南柯龙克沁遗址。地处河西走廊北道要冲。汉太初三年(前102)李广利征大宛时被汉军屠灭。天汉元年(前100)前,西汉已在此设立使者校尉,管理数百名屯田卒,为来往使者和驻军提供粮食等必需品。),可遣屯田卒,置校尉三人分护,益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斥候:侦察敌情的哨兵。斥:侦察。候:望视、窥伺。);募民壮健敢徙者诣田所,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乌孙:西域大国。原活动于今甘肃地区的游牧部族,为匈奴所迫,西迁至伊犁河地区,建立乌孙国,都赤谷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东南伊什提克一带。汉武帝元封年间(前110—前105)已与西汉通好和亲。)。”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车师:西域国名,国都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市西北二十里雅尔湖西。其前身为姑师。),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征和三年(前90),汉遣开陵侯率楼兰等国兵围交河,车师始降。昭帝、宣帝时,车师分为前、后部,或称前、后国。),虽胜,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若马(开陵侯:即匈奴降者介和王成娩,天汉二年(前99)封侯。秦人:汉时匈奴对中国人的称谓。匄:同“丐”,施与,给予。若:你。)’。
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
或以为‘欲以见强(见:显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公车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卦,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虏候者,乃言‘缚马者匈奴诅军事也。’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耐饥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
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此五伯所弗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岂得行其计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马复令:关于因养马而免去徭役、赋税的政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由是不复出军,而封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又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过能为代田(代田:在一亩地里作三条沟、三条垄,每年沟、垄互换位置以休养地力的耕作之法。),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谷多,民皆便之。
汉武帝后元元年(癸巳,前88)
春,正月,昌邑哀王髆薨。
夏,六月,商丘成坐祝诅自杀。
秋,七月,燕王旦自以次第当为太子,上书求入宿卫。上怒,斩其使于北阙;又坐藏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上由是恶旦。旦辩慧博学,其弟广陵王胥,有勇力,而皆动作无法度,多过失,故上皆不立。
时钩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数岁,形体壮大,多知,上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犹与久之。欲以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黄门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赐死。顷之,帝闲居,问左右曰:“外人言云何?”
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后元二年(甲午,前87)
春,正月,上朝诸侯王于甘泉宫。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宫(盩厔(zhōuzhì):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终南镇,北周建德三年(574)徙治今周至县,1964年改为现名。)。
上病笃,霍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金日(mìdī):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武帝时归汉,赐姓金。初没入官,后为马监,迁侍中。笃实忠诚,为武帝所信爱。帝崩,与霍光同受遗诏辅政,卒谥敬侯。)!”日亦曰:
“臣,外国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轻汉矣!”乙丑,诏立弗陵为皇太子,时年八岁。丙寅,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受遗诏辅少主,又以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光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为人沉静详审,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日在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后宫,不肯;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日长子为帝弄儿,帝甚爱之,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上闻之,大怒,日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儿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上官桀始以材力得幸,为未央厩令。上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曰:
“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首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爱己,由是亲近,为侍中,稍迁至太仆。三人皆上素所爱信者,故特举之,授以后事。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殡未央宫前殿。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二二,《汉纪》一四,纪年自汉武帝太始三年(前94)至汉武帝后元二年(前87)。本篇描述汉武帝晚年因“巫蛊之祸”而引起的剧烈政治动荡的始末经过及其余波。
汉武帝在位五十余年,在他的统治下,西汉出现了鼎盛局面。但鼎盛之中孕育着严重的危机。他好大喜功,对外连年征伐,积极开拓疆土,对内重用酷吏,刑罚严苛,再加上他自奉奢侈,大兴土木,信用方士求仙及炼制不死之药,导致府库空虚,社会动荡。
随着社会矛盾的激化,上层统治集团也逐渐分裂。以皇太子刘据为核心,形成了一支与汉武帝开边兴利政策相冲突的力量。两派力量冲突的结果,就是“巫蛊之祸”。从征和二年(前91)到武帝去世,先后有三十多名有政治地位的人因牵涉巫蛊之狱而死,其中包括太子刘据、皇后卫子夫、丞相公孙贺及其继任者刘屈牦等,民众“死者数万人”。
当然,“巫蛊之祸”的发生原因非一。蒲慕洲认为:“巫蛊之祸,是由武帝个人的猜疑与迷信,臣子之间的恩怨,以及皇位继承问题(其中包括武帝与太子的不合,武帝立钩弋子的意图,和李氏立昌邑王的计划)所相互激荡而产生的。其中有偶然因素,也包含了当时政治社会所现有或潜存着的问题,一经引动,便爆发开来。它的起源是巫蛊的迷信,它的终结却是政治的整肃。”
“巫蛊之祸”是一场政治悲剧。卫太子死后,作为“巫蛊之祸”的余波,又有李广利投降匈奴事,这直接导致了汉武帝晚年政策的调整。汉武帝在痛加追悔、深刻反思之后,作出“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的检讨,并宣布“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其后,又以“扰劳天下”为由,否决了大臣们在西域轮台屯田的提议。在“轮台罪已诏”中,汉武帝痛陈己过,指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并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赵过为搜粟都尉,此皆表明其改变以往政策、将重点重新转向休养百姓的决心。
汉武帝晚年改弦更张的大举动,及其立太子时顾托得人,使岌岌可危的西汉王朝转危为安。对此,《资治通鉴》作出了十分精彩的评论。司马光认为在“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方面,汉武帝和秦始皇二人相差无几,但汉武帝“能尊先王之道”,知为君大体,及时改过,再加上在立太子和选择辅政大臣方面举措得当,结果“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田余庆认为“轮台罪己诏”是中国古代帝王
罪己以收民心的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它澄清了纷乱局面,稳定了统治秩序,导致了所谓“昭宣中兴”,使西汉统治得以再延续近百年之久。汉武帝作为早期的专制皇帝,实际上是在探索统治经验,既要尽可能地发展秦始皇创建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又要力图不蹈亡秦覆辙。在西汉国家大发展之后,继之以轮台罪己之诏,表明汉武帝的探索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当然,“轮台罪己诏”之所以能够奏效,是由于它颁行于局势有可挽回之际,而且有可挽回之方。
思问录
汉武帝是如何做到“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的?
从“轮台罪己诏”看汉武帝的为君之道。
延伸阅读
蒲慕洲.巫蛊之祸的政治意义.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十七本第三分.台北,1987
田余庆.论轮台诏.见: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
安作璋,刘德增.汉武帝大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