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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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贞观君臣论治(1)

选文

唐高祖武德九年(丙戌,626)

六月,癸亥,立世民为皇太子。又诏:“自今军国庶事(军国庶事:指除了重要人事任免和军队调遣之外的国家日常政务。),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八月,癸亥,制传位于太子;太子固辞,不许。甲子,太宗即皇帝位于东宫显德殿,赦天下;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免二年租调,自余给复一年。

九月,己酉,上面定勋臣长孙无忌等爵邑(长孙无忌(约597—659):河南洛阳人。先世本鲜卑族拓跋氏,北魏皇族支系,后改为长孙氏。父长孙晟为隋名臣,妹为唐太宗皇后。是唐朝开国功臣,又是李世民夺取帝位的核心谋士。唐高宗时,因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被流放,自缢而死。爵邑:封爵和食邑。),命陈叔达于殿下唱名示之(陈叔达(约573—635):南朝陈宣帝第十六子,封义阳王,陈亡入隋。隋大业中,任绛郡太守。后以郡归附李渊。唐朝建国后,官拜侍中,是武德年间的主要宰相之一。唐太宗即位后,以武德旧臣身份继续担任宰相。),且曰:“朕叙卿等勋赏或未当,宜各自言。”于是诸将争功,纷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神通:即李神通(576—630),唐高祖李渊从父弟。李渊太原起兵后,被迫举兵响应,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唐朝建立,累封为淮安王。从李世民平刘黑闼,迁左武卫大将军。):“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上曰:“义旗初起,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再合余烬(刘黑闼(?—623):隋末河北起义军后期领袖。贝州漳南(今武城漳南镇)人,与窦建德同乡里。先后跟随郝孝德、李密、王世充,后归窦建德。武德四年(621)五月,窦建德被唐军打败,刘黑闼纠合余部继续在河北割据。武德五年,李世民率兵镇压,后复起兵。武德六年初,太子李建成率兵镇压,被杀。),叔父望风奔北。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诸将乃相谓曰:“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侪(chái):辈,指同辈,同类的人。)。”遂皆悦服。房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冬,十月,甲申,民部尚书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践者,请户给绢一匹”。上曰:“朕以诚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其实,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乎!”于是计口为率(率:征收。)。

初,上皇欲强宗室以镇天下,故皇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虽童孺皆为王,王者数十人。上从容问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彝对曰(封德彝(568—627):名伦,以字行。从隋炀帝巡游扬州,曾被宇文化及任命为宰相,后投奔李渊。武德年间,曾以中书令身份担任宰相。唐太宗即位后,任尚书右仆射,为当然宰相。贞观元年(627)去世。为人阴持两端,多揣摩之才,有附托之巧。至贞观十七年,其当初阻挠李世民求为太子之事被揭发,唐太宗下诏削夺其赠官、封爵和食邑。):

“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为王,自余非有大功,无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两汉以来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给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为县公(按唐代封爵制度,爵位分亲王、嗣王(亲王之子承袭亲王者为嗣王)、郡王(亲王之子不承袭亲王者为郡王)、国公、郡公、县公、郡侯、县侯、县男、县子。国公以下,均加开国字样,如某某郡开国侯、某某县开国子。),惟有功者数人不降。

丙午,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哂(shěn):微笑,引申为讥笑。):“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上又尝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反,请发兵讨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时出鼠窃,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抚以恩信,自然帅服,安可轻动干戈,渔猎其民,比之禽兽,岂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许。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

上遣使点兵,封德彝奏:“中男虽未十八(中男:尚未成丁的少年男子。按唐初《户令》规定,“诸男女三岁以下为黄,十五岁以下为小,二十岁以下为中。其男年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其躯干壮大者,亦可并点。”上从之。敕出,魏徵固执以为不可,不肯署敕(敕(chi):唐代七种皇帝命令文书之一,用于处理国家日常政务。唐前期实行三省制,皇帝命令文书必须经过中书省官员起草、门下省官员审核签署后才能正式生效。),至于数四。上怒,召而让之曰:

“中男壮大者,乃奸民诈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执至此!”对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众多。陛下取其壮健,以道御之,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无欺诈。’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上愕然曰:“朕何为失信?”对曰:“陛下初即位,下诏云:‘逋负官物,悉令蠲免(蠲(juān)免:免除。)。’有司以为负秦府国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既而继有敕云:‘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散还之后,方复更征,百姓固已不能无怪。今既征得物,复点为兵,何谓以来年为始乎!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简阅,咸以委之;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上悦曰:“向者朕以卿固执,疑卿不达政事,今卿论国家大体,诚尽其精要。夫号令不信,则民不知所从,天下何由而治乎?朕过深矣!”乃不点中男,赐徵金瓮一。

上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名,召见,问以政道,对曰:“隋主好自专庶务,不任群臣;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诚能谨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以施刑赏,何忧不治!又,臣观隋末乱离,其欲争天下者不过十余人而已,其余皆保乡党、全妻子,以待有道而归之耳。乃知百姓好乱者亦鲜,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大宝箴》(记室:指设于王府的记室参军,负责为亲王起草表、启、书、疏等各种公私文牍。庐江王李瑗担任幽州都督时,都督府官属等同于王府建制,置记室参军一职。按照张蕴古本人的资历和品级,都还不够到中书省任职,而以他官入省者,称为直中书省。《大宝箴》:针对皇帝如何行使皇权而进呈的规诫之文。《周易·系辞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拯溺亨屯(zhūn):拯救陷于水火中的百姓,平复艰难时局。《易经》有《屯卦》,为六十四卦之第三卦。《说文》:“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没没而,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黈纩(tǒukuànɡ):黄绵所制的小球。悬于冠冕之上,垂两耳旁,以示不欲妄听是非。此句意谓帝王要兼听广视,更要作出自己的判断。《淮南子·主术训》:“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纩塞耳所以掩聪,天子外屏所以自障。”)。”上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道之以德”句:语出《论语·为政》,该篇集中反映了儒家的德政思想。)’。”上悦,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唐太宗贞观元年(丁亥,627)春,正月,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陈乐》(《秦王破陈乐》:又名《七德舞》,由军歌发展而来的唐代宫廷乐舞。秦王李世民打败刘武周后,将士遂以旧曲填入新词,歌颂秦王功德。李世民即位后,亲自绘制乐图,由太常丞吕才制曲,李百药、虞世南、褚亮、魏徵等制词,将此乐舞进一步完善,成为此后唐代宫廷典礼和重大祭祀活动中演奏的大型乐舞)。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己亥,制:“自今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上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与学士、法官更议定律令,宽绞刑五十条为断右趾,上犹嫌其惨,曰:“肉刑废已久,宜有以易之。”蜀王法曹参军裴弘献请改为加役流,徙三千里,居作三年(居作:唐代法律用语,凡犯徒、流之罪人,均应于配所服劳役,谓之居作。《唐六典》卷六《尚书刑部》载:“其应徒则皆配居作。(在京送将作监,妇人送少府监缝作;在外州者,供当处官役及修理城隍、仓库及公廨杂使。犯流应任居作者,亦准此。)”);诏从之。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选人:指获得出身后参加铨选的人。唐代获得出身的途径主要有门荫、贡举和杂色入流三种。无论何种出身,初次任官的品级,均与父祖的官品有关。资荫:父祖的官品。),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诸司文案恐有稽失(御史大夫:在唐代为监察机构御史台的长官。《唐六典》将其职掌概括为“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稽失:稽缓和违失。),请令御史就司检校(检校:审查核对。)”。上以问封德彝,对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果有愆违,御史自应纠举;若遍历诸司,搜擿疵颣(搜擿(tì)疵颣(lèi):颣,指丝上的疙瘩,此句意谓故意去挑剔搜求各个部门在文案处理和保管方面的瑕疵,犹今所谓“鸡蛋里面挑骨头”。),太为烦碎。”淹默然。上问淹:“何故不复论执?”对曰:“天下之务,当尽至公,善则从之。德彝所言,真得大体,臣诚心服,不敢遂非。”上悦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复何忧!”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曰:“顺德果能有益国家,朕与之共有府库耳,何至贪冒如是乎!”犹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赐绢数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大理少卿:唐代最高审判机关大理寺的副长官。):“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上曰:

“彼有人性,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兽耳,杀之何益!”

闰月(此闰月为闰三月。),壬申,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令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中书内省:唐初置于禁中的中书省之一部分。中书省官员常于此陪侍皇帝及起草诏令。),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政事得失。

五月,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的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

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六月,戊申,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对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

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九月,辛酉,中书令宇文士及罢为殿中监,御史大夫杜淹参豫朝政(参豫朝政:唐初三省长官之外的官员参加宰相会议的加衔。又作“参预朝政”。)。他官参豫政事自此始。

淹荐刑部员外郎邸怀道,上问其行能,对曰:“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问行留之计,怀道为吏部主事,独言不可。臣亲见之。”上曰:“卿称怀道为是,何为自不正谏?”对曰:“臣尔时不居重任,又知谏不从,徒死无益。”上曰:“卿知炀帝不可谏,何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得不谏?卿仕隋,容可云位卑;后仕王世充,尊显矣,何得亦不谏?”对曰:“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从耳。”上曰:“世充若贤而纳谏,不应亡国;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祸?”淹不能对。上曰:“今日可谓尊任矣,可以谏未?”对曰:“愿尽死。”上笑。

十二月,或告右丞魏徵私其亲戚(右丞:指尚书右丞,正四品下阶。唐前期尚书左、右丞为尚书都省的判官,是尚书都省实际负责文书审查和其他具体行政事务的官员。《唐六典》概括其职掌为“掌管辖省事,纠举宪章,以辨六官之仪制,而正百僚之文法”。),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彦博言于上曰:“徵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上令彦博让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迹。”他日,徵入见,言于上曰:“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俱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瞿然:惊悟貌。):“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悦,赐绢五百匹。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毋惜尽言!”

或上言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追入宿卫。上谓之曰:“朕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广朕德于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