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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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贞观君臣论治(2)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者(谤(dú):怨言。),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人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行驳正。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务相顺从,当是之时,皆自谓有智,祸不及身。及天下大乱,家国两亡,虽其间万一有得免者,亦为时论所贬,终古不磨。卿曹各当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昔鲁哀公谓孔子曰”句:语出《孔子家语·贤君》。)。’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

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上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关中:指以长安为中心的关陇地区,是北朝东西分裂时期西魏、北周的旧境。山东:这里指华山或崤山以东地区,多为东魏、北齐的旧境。东西部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原本有很大差异,隋唐皇室出自关陇政治集团,对东部地区的家族势力和文化传统存在着一定的偏见和排斥心理。张行成是定州义丰(今河北安国)人,站在山东大族的立场上,希望唐太宗能够克服对山东世家大族及其传统文化的偏见。),意有同异。殿中侍御史义丰张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赐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预议。

颉利益衰(颉利(579—634):即东突厥颉利可汗,启民可汗第三子。隋末中原混战,颉利支持北方割据势力,阻挠唐朝统一。唐朝建立后,又连年侵扰唐朝边地,成为唐高祖一朝和唐太宗初期的北方劲敌。贞观三年(629),唐太宗派兵攻颉利,次年大败颉利于阴山,颉利被擒送长安,东突厥前汗国亡。),国人离散。会大雪,平地数尺,羊马多死,民大饥,颉利恐唐乘其弊,引兵入朔州境上,扬言会猎,实设备焉。鸿胪卿郑元使突厥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乘人之危以取胜,不武。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贞观二年(戊子,628)

春,正月,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望夷之祸:指秦末赵高迫杀秦二世于望夷宫。台城之辱:指梁武帝在侯景之乱中被困于建康之台城。彭城阁之变:指隋炀帝被宇文化及等人杀于扬州彭城阁。)。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二月,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监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三月,关内旱饥,民多卖子以接衣食;己巳,诏出御府金帛为赎之,归其父母。庚午,诏以去岁霖雨,今兹旱、蝗,赦天下。诏书略曰:“若使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移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会所在有雨,民大悦。夏,四月,己卯,诏以“隋末乱离,因之饥馑,暴骸满野,伤人心目,宜令所在官司收瘗(瘗(yì):埋葬。)。”

太常少卿祖孝孙,以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作《唐雅乐》,凡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诏协律郎张文收与孝孙同修定(协律郎:太常寺属官,置二人,正八品上,掌音乐。《唐六典》载其职掌为“和六律、六吕,以辨四时之气,八风五音之节”。)。六月,乙酉,孝孙等奏新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情以设教耳,治之隆替,岂由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云”句:语出《论语·阳货》,意谓礼乐不仅仅在于礼器和乐器上,而且关系到社会秩序和人心。)!’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戊子,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畿内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见蝗,掇数枚,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吾之肺肠。”举手欲吞之,左右谏曰:“恶物或成疾。”上曰:“朕为民受灾,何疾之避!”遂吞之。是岁,蝗不为灾。

九月,天少雨,中书舍人李百药上言:“往年虽出宫人,窃闻太上皇宫及掖庭宫人(掖庭宫:唐代掖庭宫置于太极宫内,为宫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女眷配没入宫从事女工之所。),无用者尚多,岂惟虚费衣食,且阴气郁积,亦足致旱。”上曰:“妇人幽闭深宫,诚为可愍。洒扫之余,亦何所用,宜皆出之,任求伉俪。”于是遣尚书左丞戴胄、给事中洹水杜正伦于掖庭西门简出之,前后所出三千余人。

上问王珪曰:“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世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

上然之。

冬,十月,交州都督遂安公寿以贪得罪(交州:治交趾县,今越南河内市西北。),上以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廉平公直,征入朝,谕以“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祖尚拜谢而出,既而悔之,辞以旧疾。上遣杜如晦等谕旨曰:“匹夫犹敦然诺,奈何既许朕而复悔之!”

祖尚固辞。戊子,上复引见,谕之,祖尚固执不可。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何如人(齐文宣帝(529—559):北齐第一个皇帝高洋,高欢次子,在位十年。)?”魏徵对曰:“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有前青州长史魏恺使于梁还,除光州长史,不肯行,杨遵彦奏之。文宣怒,召而责之。恺曰:‘臣先任大州长史,使还,有劳无过,更得小州,此臣所以不行也。’文宣顾谓遵彦曰:

‘其言有理,卿赦之。’此其所长也。”上曰:“然。向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由此言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荫。

徵状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逢上怒甚,徵神色不移,上亦为霁威(霁威:收敛威风或怒火。)。尝谒告上冢,还,言于上曰:

“人言陛下欲幸南山,外皆严装已毕,而竟不行,何也?”上笑曰:“初实有此心,畏卿嗔,故中辍耳。”上尝得佳鹞,自臂之,望见徵来,匿怀中;徵奏事固久不已,鹞竟死怀中。

十二月,上曰:“为朕养民者,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黜陟(chùzhì):指人才的进退,官吏的升降。)。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已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贞观三年(己丑,629)

春,正月,沙门法雅坐妖言诛。司空裴寂尝闻其言,辛未,寂坐免官,遣还乡里。寂请留京师,上数之曰:“计公勋庸,安得至此!直以恩泽为群臣第一。武德之际,货赂公行,纪纲紊乱,皆公之由也,但以故旧不忍尽法。得归守坟墓,幸已多矣!”寂遂归蒲州。未几,又坐狂人信行言寂有天命,寂不以闻,当死;流静州(静州:治地平县,今四川旺苍县东北普济镇大营坝。)。会山羌作乱,或言劫寂为主。上曰:“寂当死,我生之,必不然也。”俄闻寂率家僮破贼。上思其佐命之功,征入朝,会卒。

二月,戊寅,以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以尚书右丞魏徵守秘书监,参预朝政(左、右仆射(yè):唐初为尚书省长官,最高行政负责人,当然宰相。魏徵则以代理秘书省长官“守秘书监”的身份,通过“参预朝政”的加衔而参加宰相会议,进入最高决策层。)。

三月,丁巳,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玄龄明达政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杜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