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光绪年间,中国出了不少诗人。其中能称巨擘者有曾祖范伯子及陈散原、林纾诸人。范、陈两老相契,遂结儿女姻缘,近代颇享大名的画家陈师曾便是范伯子的女婿。对于范伯子的诗,陈散原评为:“苏黄以下,无此奇人”。伯子也自许云:我与子瞻为旷荡,子瞻比我多一放。
我学山谷作犹健,山谷比我多一练。
惟有参之放练间,独树一帜非羞颜。
径须直接元遗山,不得下与吴王班。
范伯子为我曾祖,祖父范罕亦以诗名。至父亲范子愚先生,颇不坠家声,精于音律,善古文辞章。我与二兄范临、长兄范恒幼承庭训,亦皆能诗。
父亲少聪慧,1910年(宣统二年)随祖父游学日本,初读五、七言诗,学作短句,他留下的一首最早的诗,当作于此时,这首诗题《夜雪》:
昨夜一更尽,凄风入枕来。
残灯留暗影,窗外白皑皑。
他自题于诗后云:“时庚戌年十二随大人留学日本。”12岁的少年,对家国兴亡只有朦胧的感受,父亲在以后的述怀诗中,对此有所追忆:“我生之初,天下滔滔。童年侍父,东涉风涛。苍茫回首,故国飘摇……”13岁时欣逢辛亥革命,随父回国。此时诗道大进,有“深秋处处风如水,更听梧桐叶半残”句,为乡里诗坛斫轮老手所激赏。16岁入中国大学预科,19岁因父病返里。此后数年居家读经、史、古文诗赋,从此稍识先世家学。
祖父范罕与泰州学者缪篆先生,同时留学日本,1921年缪篆先生长女缪镜心年方十九,由于颖慧多才、品貌出众,是闺阁中为世所瞩目的少女。范罕先生谋诸挚友缪篆先生,双方皆愿结成秦晋之好。
23岁的范子愚与缪镜心结婚,门当户对,一时江左传为佳话。缪篆先生曾与鲁迅先生同时执教于厦门大学,任哲学系教授,鲁迅先生曾在《两地书》中描写过一次教授的恳谈会,有一位教授拍文科主任林语堂的马屁,讲林是教授们的父辈,缪篆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这幕颇富戏剧性的场面,正反映了外祖父刚直耿介的脾气。据说范家的人都有些狂气,而与范家结亲的人家也多有傲骨,这不是狂上加傲了吗?其实“傲”字与“狂”字并不可怕,人们是往往把独立特行、狷介不阿都归入“傲”和“狂”的,“狂”而不妄,“傲”而不肆,大体还是一种可取的个性呢!
子愚先生婚后游幕安徽,两年后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28岁返里,不复远游。先后执教凡30余年,其中包括解放后的10年。1959年退休,曾有漫游之志,1960年重游北京,人世沧桑,感慨良深。
父亲一生以“澹泊”二字为座右,不求闻达。作诗自愉,然其格调高华,为侪辈所重。父亲平生没有发表欲,一诗既成,吟咏数日即藏之箧底。而其作品中最令人感动的便是他自青至老写给母亲的诗章。母亲去世之后,我无法慰藉父亲的痛苦,我带他去西湖作消愁游。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无心欣赏里、外西湖水的碧波,赶紧要返故里,即使人去屋空,但故园总有母亲的痕迹。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他吟哦着:
世有春愁我独无,两间变化久模糊。
天藏巨眼曾谁睹,曙已微明更待呼。
望里楼台徒郁郁,梦中人物尚劬劬。
玉溪婉转情如织,一别吞声万劫逋。
他当时住在北京我的单人宿舍,他觉得“作客原知身是寄,问天无语梦犹遥”。他也知道沉浸于悲痛,正摧残着他的健康,“忍将别恨催风烛,应向崦嵫驻夕阳”。但又有什么办法?他无法解脱和母亲五十年爱恋的情愫,他知道这一次痛苦的分量,一次够了,他说:“他生誓作空山鹊,永断尘寰报喜情。”
父亲1984年谢世,此前他已知道日本冈山县建立了永久性的“范曾美术馆”,他是带着一份内心真正的欣慰走的。
这幅《老子看老子》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寓居北京时我为之速写的。彼时父亲已年近八十,对母亲之怀恋未一日轻忘,每餐必先将食品供奉于母亲像前,然后自食。其时,当我看到父亲每于诗稿上钤“独鹤”一印时,便深恐父亲用情太深而伤身,然而父亲在孤独的十三年中不复生趣,为儿者对此无能为力。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包,外裹以布,内一层又一层地包以纸。打开一看原来是父亲珍藏的婚前母亲家送来的庚帖,写生辰八字以为应聘之礼。这是父、母亲一生视为无价之宝的信物。父亲的诗写得很多,在老人应允的前提下,我为他印了一本《子愚诗抄》,留给父亲一百本馈赠友好。父亲将一本供在母亲灵前。父亲去世之后,发现一包东西包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是他的诗抄,余下九十九本。
也许,父亲出于谦逊,以为自己为大诗人之裔,不足以此炫人;也许,父亲出于骄傲,“国无人,莫我知兮”。但是最确切的解释是父亲只以诗自慰,这是陶渊明式的真正的诗人。
(老子心解完,一下为庄子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