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心解(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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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庄子斥儒(1)

因之,尤其对中国文艺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功绩。

《庄子·人间世》中记载楚国的狂人隐士接舆见到孔子说,方今春秋乱世,人们不会趋福避祸,连似乎怀有道德的孔子也到楚国这衰败之地,他劝孔子对社会不必“临人以德”,以道德去降临人间;不必“画地而趋”,划出一条道路让人去走。在庄子看来,世道已然沉沦,孔子的理想,是无法挽狂澜于既倒的,这是庄子对孔子的一段比较客气的批评。这儿所讲的孔子之德不是庄子的天地大德,而指仁义而言。

《庄子·德充符》中借被砍脚趾的叔山无趾见孔子的一段对话来批判孔子:“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则表现出见善如不及的谦躬,愿意听取他的批评。两千三百年来,他的人生哲学影响至深至钜,是彻底的无为、无用、无功、无名。无趾将见到孔子的情形告诉老子,知其有理。

庄子的宇宙观,老子讲:你何不把死生齐一、“可”与“不可”齐一的道理告诉他呢?无趾说:“天刑之,安可解?”这是苍天对孔子的惩罚,是无可解脱的。这则故事的意思是孔子不具备天地的大德,虽谦谦如也,也无法知道万物齐一的大道。

《庄子·大宗师》以重言借孔子之口称赞孟孙才,孟孙才是一位悟生死齐一的人,母亲死了,哭而无泪,居丧不哀,孔子说,这才是一位觉醒的人啊,而我们则如作梦一般,不曾觉醒。因为孟孙才“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具生死齐一的观念;“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又具这顺应自然变化、稍纵不居的意识。因此孔子认为孟孙才“安排而去化,纵横捭阖其文,乃入于寥天一”—安于自然的秩序,忘却生死之大限,所以他可以与天地宇宙齐一,到达那宁寂的虚空之中。

在《庄子》中,连孔子也自认为是被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在《大宗师》中记载了一则子贡被嘲的故事。子桑户死了以后,他的两位好友孟子反、子琴张却编曲歌唱:“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你已返朴归真,我却依旧形骸,犹存为人)。子贡大惊,问他们“临尸而歌,礼乎?”这两人却嘲笑真正不懂礼的是子贡。子贡回去问孔子,孔子告诉子贡,他们是与宇宙造物者为侣,游于天地浑元之气的人,“忘其肝胆”、“遗其耳目”,把身内身外的痛赘抛却,儒庄斗争之本质:伪与真

庄子书对儒家的批判是十分尖锐而激烈的。其中重言、卮言、寓言叠出,“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人们在世俗的尘嚣之外无目的地彷徨,在了无一物的境界中作逍遥游,他们是不会以世俗的礼仪去炫人耳目的。庄子书中在批儒家的时候,往往用孔子自己的话语,孔子在《庄子》书中是一个被嘲弄者、被训斥者,同时又是一位自责者、自非者,不像惠施,总是作为论辩的对手而存在。

《庄子·渔父》中载孔子在鲁国受到两次冷遇,在卫国被削掉足迹,在宋国坐荫之树被斫,又被困于陈、蔡之间,这四次大的坎坷,使孔子罔知所遭。于是,他问道于一位高士渔父。渔父告诉他,就是由于他不能“慎守其真”,失去了浑朴的纯真。渔父告诉他:“子审仁义之间,未必深信;思之,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庄子是一个有着浓厚的艺术气质的人,他的放言有的近乎肆无忌惮,使人想起他蓬头垢面、粗衣布鞋、言忘意得的状貌,也许这是他苟活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生活艺术,但归根结柢,这是他完整的人生哲学。总在仁义、差别、动静、取予、好恶、喜怒之间讨生活,这样就失去了本真的天性,应该“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让不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归还他人,那你还有什么足以使自己拖累的呢?

在《庄子》中,孔子问仁于老子的一段,同样表达了孔子的自谴自责。老子告诉孔子,在扬糠的时候,眯了眼睛,那你会不辨东西;蚊虻的叮咬,使你通宵不眠,而仁义则会大大地扰乱人们的心灵。你倘想使天下不失去浑朴之性,是养生、保生、全生、尽年,你就应像风的吹动那么自然,不必像你那样敲着鼓去追逐亡命之徒。泉水干涸了,鱼在陆上相濡以沫,有这种仁义,何如根本不需这种仁义,让他们回归江湖—“相忘于江湖”呢?“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的意思,是在自然的大道中,鱼、人各得其所,既不必相濡以沫,也不必以仁义礼仪相求,不必“临人以德”、“画地而趋”。孔子见过老子之后,以为是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

孔子的弟子子贡不信,欲自往窥之,体悟无所始的无何有之乡和无封无隔的大自然。而庄子的人生观则是无所待的与自然齐一、万物齐一,这次老子更进一步痛骂儒家所奉为神明的三皇五帝,说“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完全违背了自然。说三皇五帝心智毒如蝎子的尾巴,还自以为是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庄子·天运》)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羞愧得子贡入地无门。

《庄子》以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所有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演化,都相应地有窃取者出现,譬如以仁义来矫正时弊,那仁义也同时被人窃取。因为在“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箧》)的社会,仁义最后还是归为侯门,可以说是宇宙观、人生观之大较量。读之,这正是窃者的侯门。田成子杀了齐君,夺取了齐国的政权,连同其“圣智之法”一同盗走,窃国者不正是窃仁义者吗?如果能够砸毁珠玉,那小盗不会再有;焚符破玺,百姓就朴质无华;把斗秤折断,百姓就不会争斗;把天下的所谓圣法毁掉,老百姓才能自由议论;把乱耳的五音、迷目的五色都灭绝,人们才能耳聪目明。在“仁义”施于天下的时候,天下善人少而坏人多,所以圣人利于天下者少而害于天下者多。《庄子》说今天天下大乱,被杀的相枕,被枷索者相推,被酷刑者相望,我疑惑这“圣智”之人正是那手铐脚镣上连接左右的插木,而“仁义”正是那枷锁上的孔穴和榫头,那圣贤如曾参和史正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噫,观察体悟。不留情面,体无完肤,鞭辟入里,淋漓尽致。体悟玄德大道的无穷之门,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庄子·在宥》)《庄子》论及至此可谓捶胸顿足,怨怒之极。所以绝智弃圣,在庄子看来乃是返朴归真的必要前提。

在那杳远的上古之世,人类结巢而居,含哺鼓腹,未尝觉得仁义之神圣、礼法之必需,那时人类与草木同生,与禽兽混处,不需要圣人“临人以德”,教导人们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也不需贤君“画地而趋”,教导人们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在那时,人类生活于太始状态,没有机巧,因此没有伪善;大道运行,是身居环之中枢,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人们随大化生养繁衍,如刍如狗,因此没有仁义对社会的侵害。那时人们没有“礼”,只有“真”,“礼”是大道既废,世俗所约定的、违背人类本性的怪物,而只有抛却这个怪物,人类才能承受上天给予的“真”(《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

庄子认为尧舜历史性的罪过在于忘记了宇宙初始的本真齐一,妄自辨明善和恶、贤和不肖,那必然导致天下的大乱。尧舜对事物的过分辨明,就像“简发而栉”、“数米而炊”,选择头发来梳妆,点着米粒来炊煮,应是庄子学派,这种小动作除去违背大道而外,是不足以济世的。

相反的,举擢了贤能,人民必然相互倾轧;任用了智巧,人民就会相互盗窃;甚至会出现“子有杀父、臣有杀君”的惨剧,庄子已预卜这仇恨的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庄子·庚桑楚》)。这是庄子对先王的基本评价。

不唯如此,孔子竟然要法先王,更为庄子所不能容忍,说这不正如捕捉到猿猴给他披上周公的衣服,又如东施效颦,丑妇作态,“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庄子·天运》)。美人即使心口作痛而皱眉,不失本真,若论中国历史上彻底的反儒学派,所以依旧娟美,而丑妇之作态则伪貌毕现,胡云乎美?庄子将舟车比周与鲁,而水陆比古与今,古时的周用舟于水上行走,今日之鲁则用车行于陆地,苟“推舟于陆”,那非但“劳而无功”,亦且“身必有殃”。这是庄子对法先王的彻底否定。前段论述,先王已是大乱之本,而此段论述即使先王不是大乱之本,即使有西施之美,依循他的法则,也绝对行不通。

“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这儿庄子所说的道德是天地的大道至德,仁义则为大道废除后世俗所为的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