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之,庄子之文“虽瑰玮而连犿(连缀宛转)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奇异)可观”,那是一种宛转雄奇的文风,非“一曲之才”的“妄窜奇说”所可梦见,这是“一点浩然气,这就是圣人仁义礼乐所可能带给社会的灾难。这篇文章和庄子内篇的文风是完全不同的,“圣人”(庄子书中的“圣人”二字大多用作贬义)费尽移山心力,庄子之文浑然丰厚,博大精深,“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此亦圣人之过也”,千里快哉风”的情态自由,而不是拘执于逻辑的理性自由。《盗跖》一文则直抒胸臆,鞭辟入里,高谈阔论,如入无人之境,足使饤小儒望而生畏,闻而遁逃。这种文风在战国至前汉之策论家的文中可见,所以《盗跖》为后之高手伪托无疑。
《庄子》书中对儒家之批判比比皆是,内篇《人间世》接舆之讽孔、《德充符》叔山无趾之批孔、《大宗师》子贡之被嘲,其他如外篇之《骈拇》、《马蹄》、《箧》、《在宥》,杂篇之《庚桑楚》、《列御寇》、《徐无鬼》,对儒家可谓竭尽怒骂贬损嘲讽之能事,而如《盗跖》之指事直陈、痛快淋漓,则《马蹄》得其仿佛。
《盗跖》篇中塑造了两个典型的人物,一个是多辞谬说、摇唇鼓舌的巧伪人孔丘,一个是“心如泉涌、意如飘风”的盗跖。文章从孔子与盗跖之兄柳下惠的对话开始,孔子以为盗跖横行天下,“蹩躠(艰行)为仁,侵暴诸侯,柳下惠为“世之才士”却不能教导其弟,“丘窃为先生羞之”,意欲代柳下惠去见盗跖。而知弟莫若兄,柳下惠则力劝不能去见,因为盗跖不是等闲之辈:“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是顺者昌逆者亡的角色,“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柳下惠的劝告,还是去了。
盗跖这时正在解甲休息,脍脯人肝,孔子则表现出一副伪而诈的姿态,先是下车而前,继之趋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种种作为并没有引起盗跖的好感,更是罪莫大焉。《庄子·盗跖》历来被视为庄子之徒的作品,而是对这位“作言造语,妄称文武……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的巧伪人下逐客令。孔子被臭骂而无愠色,反而对盗跖有一番肉麻的吹捧,称盗跖具美貌、博学、勇悍三德,歌颂他“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以为他可以南面称王。继之孔子又诱以诸侯之尊,十万户之邑,数百里之城,然而这所有的阿谀和诱惑却引发出盗跖如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的训斥—盗跖说,在有巢、神农之时,而还厚颜无耻地高悬仁义的大旗来慰藉天下人心,“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这是天地大德鼎隆之世。但是黄帝以后,世风日下,他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及至尧舜、汤武,皆属“乱人之徒”。而你孔子却“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庄子·盗跖》)盗跖剥去孔子儒者伪善的外衣,还他“大盗”的本来面目。
接着盗跖历数孔子为推行文武之道、游说诸侯四处碰壁的狼狈相,也可以作为庄子思想的一面明镜,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而孔子的大弟子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被剁为肉酱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子路菹此患”。因为在他看来,天下混浊,正不必正襟危坐,端庄论述(《庄子·天下》:“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
盗跖谈锋一转,再论历代圣人贤臣:黄帝没有天地大德,故战蚩尤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半身不遂、汤放逐其君主、武王讨伐商纣、周文王被关于羑里,这些人都违背了真情性,其行不但不足称而“甚可羞也”。
而世上所谓的贤士如伯夷、叔齐、鲍焦、申徒狄、介子推、尾生等六人,重名节而轻生死,终是违背人类的本真而不顾念天年之人。
而世上所谓的忠臣如沉江的伍子胥、剖心的比干,其愚忠“卒为天下笑”,又何足贵呢?盗跖托辞雄健,单刀直入,天下的分歧对立亦相应而出,且步步紧逼,孔丘几无还手余地。孔丘之谀词媚态,被驳得体无完肤。盗跖最后总言之,你孔丘如欲告我以鬼事,我不能知,告我以人事,则我懂得比你清楚,“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而人的寿数有限,最多不过百年,除去病痛死丧忧患,其中能开口而笑的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摘僻(繁琐)为礼”,宛若骐骥之过隙,如果一个人不能使自己娱悦,养其天年,那他就不能被视作通道的人。
盗跖说:“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快快滚蛋吧,你的道狂悖失性,蝇营狗苟,皆是奸诈虚伪的行为,完全违背天然,不能全其真,还有什么可和你谈的!
孔子仓惶出走,执辔三失,面如死灰,见到柳下惠,自己承认这次被斥而归是“无病而自灸”,而与盗跖之见面亦宛若拔虎须,然而这亦不妨碍这是一篇浩瀚瑰丽的雄文,差一点掉入虎口。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庄子·盗跖》的故事,因这则故事十分切中肯綮,而庄子反儒的基本内容亦包揽无遗。在庄子看来,儒家的仁义礼乐都是违背人性之天然本真的,所以必带有虚伪性和欺骗性,而儒家的文艺之道的终极目的,则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自黄帝、尧舜以下的所谓圣人,他们辨明善与恶、贤与不肖导致天下的大乱,而法先王的孔子不仅自己与其弟子四处碰壁、被赶逐、被围困,甚至被菹醢,而他的学说本身便是违背历史的法则的,这些便是庄子批儒的大要。
在庄子看来,孔子与盗跖齐一,没有区别,指的是他们都违背了人的本性,而盗跖批孔,实则是用一件违背了人类本真天性的事物去批判另一件违背人类本真天性的事物。其实他们是一回事。正如庄子《在宥》篇中所云圣人曾参、史不过是夏桀、盗跖的先导。《盗跖》篇中用盗跖之口称:“孔子为盗丘”,天下的疑惑惶恐由之而生;“澶漫(恣纵)为乐,这里脍脯人肝的跖并不是否认自己为盗,只是他认为社会之评价不公,孔子是比自己更大的盗。
以庄子行文的取向看,两坏取其轻,显然他对盗跖还有一定程度的欣赏的成分,而对孔子则通过盗跖之口,称其“罪大极重”,是无可救药的了。
盗跖在庄子书中是作为一个审美对象存在着的,他美貌豪纵,恣肆不羁,而又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与那表面谦恭而心怀叵测的孔子,不可同年而语。庄子正是通过孔子和盗跖两个典型人物来阐发了他善恶齐一、美丑齐一的基本观念的。”(《史记》)庄子自以为处于环中,把握天倪,辨析宇宙人生社会历史,皆以恣纵不傥之辞出之。
春秋战国之世,周室衰微益亟,诸侯争霸,正游说者之秋。庄子对孔子的游说固有极尖锐的讽刺,踶跂(难举)为义”,而在《列御寇》篇中更把这样的儒者游说之士讽为舔痔者。宋国有名曹商者,为宋王出使秦国,得车数辆,至秦,秦王又赠车百辆,曹商回到宋国后,向庄子炫耀,讲自己处于穷闾陋巷,艰困潦倒,是我的短处,而一旦使万乘的国君醒悟,我便得车百辆,是我的长处。庄子嗤之以鼻,讲:秦王有病召来医生,能破溃其疮疖的人得车一辆,能舔痔者得车五辆,愈往下,损伤了人类天赋的本真,得车愈多,你难道是给秦王舔痔的人吗?何以你能得到这样多的车辆。庄子对侍奉君王以求富贵的人是何等的鄙弃!
在庄子看来,儒家无论如何游说谋划,如何的奔走钻营,其学说术业日见式微,已是历史的必然。《庄子·田子方》篇中讲到庄子见鲁哀公的故事,鲁哀公讲:鲁国多儒士,很少有研究先生之学说的。庄子讲:其实鲁国的儒生很少。哀公讲“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讲,我听说,儒士戴圆帽的知天时,穿方鞋的知地形,带玉玦的善断事理。其实,真正有道的君子,并不一定穿这些衣服;穿这些衣服的,未必知其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宣布一条命令:凡不知“道”而穿这种衣服的,圣人如此地败坏了社会淳朴的风气,就是死罪。鲁哀公的命令下达五天之后,鲁国没有敢穿儒服的人。只有一个男子穿儒服立于鲁哀公宫门之外,哀公问以国事,对应滔滔,无所不知。庄子讲:鲁国至今只有一位儒者,怎么能讲“鲁多儒士”呢?
庄子为我们描述了儒术失落的十分萧条惨淡的景象,庄子对儒家的批判,是釜底抽薪式的整体性摧毁。它不像后世如王充之“问孔”、“刺孟”式枝枝节节的驳斥。庄子对儒家的体系发难,以其自身的博大恢宏,居高临下地对待诸子,剽剥多有而决不轻许,受伤害最大的当然是儒家。然而庄子是否想到了儒术在汉代以后大行其是,逐渐成了诸子独尊的一家,而百家罢黜,为统治者所不取的,其中也包括庄子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