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学步集:曾召南道教研究论稿
1435600000043

第43章 明代前中期诸帝崇道浅析(1)

中国道教发展至明代,有一个重大转折,即以明中叶为分界线,其前中期仍保持着一定的发展余势(继宋元之后),而后期则转入衰落阶段。其原因很多,除因明中叶资本主义萌芽增长,封建社会进入末世,依附它的道教必然随之衰落外,明代前中期和后期帝王对道教的态度有很大不同,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明前中期诸帝大都崇道,故道教在此时期能保持一定的发展余势,而后期诸帝则取轻视抑制态度,故道教在此后急遽衰落。众所周知,在中国封建社会里,皇权具有绝对权威,神权必须服从于皇权,任何宗教能否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立足与发展,皇帝的支持与否起着重要的作用。明代道教发展之所以有前后期的不同,实由于此。本文就是探讨在明前中期道教是如何在明室支持下获得微弱发展的。

一、太祖、成祖、仁宗、宣宗崇道又抑道

太祖朱元璋是明代的开国之君,他在制定全国典章制度的同时,也制定了三教并用的宗教政策。他知道要巩固已经建立起来的明王朝,除需依靠国家政权这个专政工具进行强力统治外,利用儒释道三教加强思想统治,是必不可少的补充手段。在三教中,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儒教,“仲尼之道,祖尧舜,率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是“凡有国家不可无”的。但佛道二教也不可缺少,因佛道所奉的仙佛虽然“不验”,却可以借之使老百姓畏天、畏王法,使之“未知国法,先知虑生死之罪,以至于善者多,而恶者少”,“若绝弃之,而杳然则世无鬼神,人无畏天,王纲力用焉(疑当为“焉用”)?”因此,世上尽管并无仙佛,但佛道的仙佛信仰却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其仙佛之幽灵,暗理王纲,益世无穷”。他的结论是:“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然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以上皆见《明太祖文集》卷一《三教论》、《释道论》)据此制定出以儒学为主,释道为辅的三教并用政策。

由此可见,朱元璋是在首尊儒术的条件下尊崇佛道二教的,而且他之尊崇佛道主要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出于巩固大明统治的需要,即出于政治上的利用。这又可从他对道教政策的实施中得到证明:

第一,他为了向人们表明自己是真命天子,曾和御用文人炮制《龙兴慈记》、《御制纪梦》、《御制周颠仙人传》等(《龙兴慈记》、《御制纪梦》、《御制周颠仙人传》,分别载《纪录汇编》卷一

三、五、六)对其出生到即位,作了种种神奇的描写,其中大量借用了道教的“神力”。如说他的祖坟是经过道士选择的风水地,“有天子气”,故葬后仅半年,母亲即孕育了他。母亲孕娠时,吃了道士所给的仙丹,故出生时,“红光满室”。幼时某日,有道士入其家,告知其父:“八十三当大贵。”其后果然。元至正四年(1344),朱元璋年十七,父母及兄相继死于饥疫,乃投皇觉寺为僧,仅一月,游食合肥,道中病寒热,有二紫衣人(指道士)护视之,“病已,遂不见”。至正十二年(1352),天下兵兴,出处两难,乃投佛寺问卜,神人昭示他从军“倡义”,故入濠城郭子兴部。当他征伐南昌陈友谅时,有周颠仙追着他“告太平”,预告他是剪灭群雄、致天下于太平的真命天子。在即大明皇帝位前夕,他梦见道教三清尊神飞临其家上空,派数紫衣道士授以五彩“真人服”及冠、履、剑,表明他之即皇帝位,并非只靠臣民的拥戴,实是天神的旨意。以上这些描写,自属虚构,其目的无非是想借助道教的“神力”为其大明天子增加神圣的灵光,比较形象地显示其“君权神授”而已。意味深长的是和尚出身的朱元璋不借用释迦“佛法”,而偏要借助道教“神力”来装点其君权神授,只能表明道教在经过元代大发展以后,对社会的影响已十分深刻,借用它来神化自己和皇权,比用佛法更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

第二,朱元璋在打天下时,曾在幕府中安置挟有“异术”的道士,为其出师作战占验吉凶。著名的有周颠仙和铁冠道人张中等(周颠仙事见《御制周颠仙人传》,张中事见《明太祖实录》卷一三)

第三,朱元璋即位以后,根据其制定的三教并用政策,对道教,特别是其中的正一道给予扶持。因为道教正一派传播时间长,在民间的影响大,其所修持的符斋醮更适合统治者敦纯民情的需要。在他看来,“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已,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 《御制玄教斋醮仪文序》)所以他在做吴王时,即出榜招聘正一道首领张陵四十二代孙张正常。洪武元年(1368),即大明皇帝位,张正常入贺,即授以“正一教主嗣汉四十二代天师、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号(后去天师号,只称大真人),使之掌领天下道教。洪武十年(1377),张正常逝世,命其子张宇初袭教,授“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尊崇正一道自此成为一项制度,为明前中期诸帝所遵行。

在尊崇正一道首领的同时,朱元璋又大量起用正一派的有道之士,著名的有邓仲修、傅若霖、张友霖、黄裳吉、宋宗真等人。他们先后被征至京师(宋宗真原住京城报恩光孝观),或命掌管斋醮祀事,或委以道观住持,深受礼遇。他又命宋宗真、邓仲修、傅若霖、周玄真、赵允中等,对灵宝斋仪删繁削芜,撰成《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范》,以作道士修斋的范本。

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深知宗教的奥秘。运用得当,对维护封建统治十分有利,任其发展,又会损害封建国家的利益。因此他在支持佛道的同时,又不断制定各种规章制度,以加强对佛道的管理和约束。在道教方面,于洪武元年(1368)立玄教院,洪武十五年(1382)改设道录司,设官八员以掌天下道教。与此同时,对入道者的条件、宫观的数量等作了种种限制规定,如规定男子20岁以上、40岁以下,女子40岁以下,不得出家(《明太祖实录》卷八六、一八四)禁止军人,工匠及刑徒作僧、道(《明太宗实录》卷二五和《明宣宗实录》卷一一四)实行考试给牒(度牒)制,三年一给牒(后改五年、十年一给),考试合格者给之,不通经典者,杖为民(《明太祖实录》卷八六、一六七、二三一)归并天下寺观,各府、州、县止存大寺观一所,并其徒而居之,不许杂处于外与民相混(《明太祖实录》卷八六、二九)命僧、道录司造周知册,颁行天下寺观,将各僧道的年甲姓名、始为僧道年月和度牒字号等登记于册,凡遇行脚僧道,即与对册,如有不符,械送京师治罪(《明太祖实录》卷二二三)以上措施的目的是抑制佛道的过分增长和防止造反者混迹其间。

综上可见,明太祖对道教实行的是既尊崇又抑制的双重政策,主旨是尊崇之以为化导民众的工具,抑制约束之以免其过分增长,使之纳入明室希望的活动轨道,这可说是朱元璋在宗教方面所立的基本国策。

继太祖之后的惠帝(年号建文),执政四年,其事迹经“靖难”后修实录者的多次删削,已“荡然无存”,故该朝对道教的举措已无从知晓。

成祖朱棣以“靖难”起家,以外藩入继大统,创建了有明一代的鼎盛时期。他在道教政策的实施方面,坚持和发展了太祖崇抑并举的政策。在举兵“靖难”时,学其父任用道士之故技,将僧道衍(姚广孝)、相人袁珙、卜者金忠等网罗入幕府,为其出谋画策。登上皇帝宝座后,一仍太祖尊崇正一道首领的成法,将建文时犯法的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免罪复用,赐号“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真人”,命其续掌正一道,并赐缗钱修葺龙虎山上清官,还命张宇初纂修《道藏》和访问张三丰。永乐八年(1410)张宇初逝世后,又命其弟张宇清嗣教,封“正一嗣教清虚冲素光祖演道真人”。

值得指出的是,成祖崇道和其父一样,重在政治上的利用。突出的例子是崇奉真武(即北方七宿之玄武,宋真宗为避所奉圣祖赵玄朗讳,改名真武。)据《鸿猷录》、《明书》等记载,朱棣举兵“靖难”中,曾获得真武神的大力相助,“众见空中兵甲,其帅玄帝像也,成祖即披发仗剑应之”。朱棣在《御制真武庙碑》、《御制太岳太和山道宫之碑》中,更大肆宣扬真武神的“阴翊默赞”。目的无非是向人表示他之所以举兵“靖难”和入继大统,是真武神的旨意。这种做法,与其父《龙兴慈记》,《御制纪梦》塑造“真龙天子”形象如出一辙。须知朱棣是以外藩入继大统的,为了给自己继大统“正名”,利用神道是非常必要的。为此,即位以后,他不仅在京城艮方(东北方)塑像设庙加以祭祀,还于永乐十年(1412)遣官督丁三十余万人大建武当山宫观,以崇奉真武,从而使武当道教顿时兴盛起来。

出于同样用心,成祖又崇奉福建的两位地方神徐知证和徐知谔。《宛署杂记》卷一八载:“太宗文皇帝临御,尝梦二神人,言南处海滨,来辅家国。上异之。明日,适有礼官言闽中灵济二真君事,正符所梦。遂专使函香迎神像于北京,而于宫城之西,得洪恩灵济宫以奉祀事。”《明太宗实录》卷一八六说,此二神很灵验,成祖尝“遣人以事祷之辄应。间有疾,或医药无效,祷于神则奇效”。二者说法虽不同,但都是表示成祖的宝座是得到神灵护的。成祖在崇道的同时,又对太祖的抑道政策多所增益。如规定全国僧道人数,府不过四十,州不过三十,县不过二十(《明太宗实录》卷二五,参《明孝宗实录》卷一一二彭诚等奏)入道条件,必须是年十四以上,二十以下,本人愿意,父母允许,祖父母和父母有人供养,里老保勘无违碍之事,陈告有司批准方许(《明太宗实录》卷二五,参《明孝宗实录》卷一一二彭诚等奏)改三年一给度(牒)为五年一给度(《明孝宗实录》卷一一四。)严禁私度僧道和私建寺观(《明太宗实录》卷一八九,《大明会典》卷一四)等等。太祖所立管理约束僧道的规章制度,经成祖增修后,基本完备。

成祖之后的仁宗、宣宗两朝,基本贯彻了明初所定的既崇又抑的双重政策。在崇道方面,一是继续尊崇张陵后嗣,宣宗于宣德元年(1426)晋封张宇清为大真人。张宇清死后,宣德三年封其继任者张懋丞为真人,四年,进位大真人(《汉天师世家》卷三、四)二是尊崇高道刘渊然。仁宗即位,将其从谪居地(永乐时被谪)召回北京,封“冲虚至道玄妙无为光范演教长春真人”,寻加“庄靖普济”,进位大真人(《龙泉观长春真人祠记》,《道家金石略》第1260页)宣德元年(1428),宣宗准其所请,“立云南、大理、金齿三道纪司”。宣德七年(1432),又诏其徒邵以正为道录司左玄义(《龙泉观长春真人祠记》,《道家金石略》第1260页)在抑制政策方面,前代所定约束释道诸制度亦基本得到贯彻。

二、英、代、宪、孝、武宗渐开只崇不抑之端

从英宗起,土地兼并日趋激烈,赋税徭役日益加重,各种社会矛盾随之显露激化起来。特别严重的是这几代皇帝都长期不问政事,大权渐次落入宦官手中,出现了宦官专政的局面。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明初所立的对道教既崇且抑的双重政策渐遭破坏,尊崇过滥的现象日趋严重。

英宗、代宗两朝遵循明初尊崇正一道的政策,相继礼遇张陵后嗣张懋丞及其后继者张元吉,并赐张元吉大真人号。同时又相继加封刘渊然之徒邵以正高士、真人号。英宗还督促道士于正统十年(1445)完成《正统道藏》的编纂刊印。在这两朝间,有一个道士蒋守约,由神乐观乐舞生被逐级提拔为礼部尚书(景泰三年),掌太常寺事。礼部为明代中央六部之一,其尚书责任重大,在士大夫眼中,尚书是清职,作为“杂流”的道士是不配任此职的。而英宗、代宗终于做了如此任用,这在前代是没有先例的,无疑表明英宗、代宗崇道较前代为甚。

至宪宗朝,崇道过滥骤然明显起来。宪宗宠信过很多方士、道士,著名的有李孜省、邓常恩、赵玉芝、凌中、顾秏、王世能、曾克彰、黄大经、江怀、李成等。他们多与宦官相勾结,以方术投宪宗所好,一旦取得信任,即骤得显官。其中,李孜省最为典型。李孜省,江西南昌人。于成化十三年(1477),因宦官钱义、柯兴之荐,以祈禳术获宪宗信任,传授太常寺丞。言官劾之,改上林苑监丞。未几,传升通政司左通政。八年间官至礼部侍郎,掌通政司事。孜省既得势,遂树党植援,与宦官梁芳表里为奸,干预政事。复与权臣相勾结,淆乱朝政,酿成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方士乱政局面。直至宪宗崩,方被刑死于狱(《明史·李孜省传》,《明孝宗实录》卷八)宪宗崇道过滥还表现在他对正一道首领张元吉的过分优容上。张元吉,张陵第四十六代孙,英宗正统十年(1445)嗣教,初封真人,继升大真人,受到英宗、代宗、宪宗等朝的隆重礼遇。但此人恃宠骄恣,横行不法,私设牢狱,迫害乡民,甚至为泄小忿而杀人,被其杀害者达四十余人。成化五年(1469)五月事发,械至京,下刑部狱,法司拟罪凌迟,妻、子流放,绝其荫封。宪宗同意法司所拟元吉刑,令监候处决,但免其妻吴氏及子玄庆之流刑,并保留其萌封。后执事臣屡请正元吉典刑,不允。次年十月,诏免死,杖之百,发充肃州卫军,家属随往。至成化八年(1472),又命其子张玄庆袭封正一嗣教真人。成化九年,更不顾群臣反对,下令放张元吉还乡(《明宪宗实录》卷六六、八四、一二、一一二。)张元吉所犯大罪,至此一笔勾销。不仅如此,其子张玄庆嗣教之后所受的礼遇更隆,《汉天师世家》卷四载,张玄庆于“成化丁酉(1477)入觐,锡燕内庭,遣中官梁芳传旨,聘成国公朱仪女为配。明年,诏赴南畿完婚,仍赐蟒衣玉带,加拨马快船支送回,诰授正一嗣教保和养素继祖守道大真人,领道教事”。张玄庆成了明室的皇亲国戚后,地位自然远非其先辈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