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陆容《菽园杂记》载成化年间朝廷给张真人的待遇超过衍圣公(孔子后嗣)事,该书卷八云:“袭封衍圣公,每岁赴京朝贺,沿途水陆驿传,起中马站船廪给,回日,无马快船装送。而张真人往回,水陆起上马站船廪给,且有马快船之从。”张真人正是张玄庆。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张玄庆地位之显赫,也具体说明宪宗崇道之甚。
宪宗崇道之滥,还从他首开的传升制度中反映出来。宪宗即位后,凡百官升迁,皆不经执掌大臣议论,全凭皇帝旨意。要升迁某人,命宦官传旨即定,时人称如此得官者为“传奉官”。初时受传升者非限一途,文武僧道皆有,后来则多属僧道。有人据《明宪宗实录》做过统计,成化二十余年间,仅传升僧道官即达三百数十次之多(杨启樵《明代诸帝之崇尚方术及其影响》,载《明清史抉奥》,香港广角镜出版社印行)据笔者粗略统计,其中道官传升在四十五次以上,人数过百。以成化十年以后最为突出,大都一年数次或十数次,甚至有一月传升三次、四次者,每次传升数人或数十人不等。仅举两例如下:
成化十一年十一月丙午(二十八日),“太监黄赐传奉圣旨:升道录司左正一胡守信为高士,右正一聂彦良、左演法昌道亨俱为左正一,右演法戚道珩为右正一……”(《明宪宗实录》卷一四七。正一、演法、至灵、玄义为道录司官职名。)次即传升道官十五人。成化二十二年三月庚戌(五日),“太监韦泰传奉圣旨:大德显灵宫真人王应!兼本宫住持,高士陈应、刘绍先俱升真人,左演法陈崇仁、左至灵邓思诚俱升高士……”(《明宪宗实录》卷二七六)次即传升道官三十二人。可见成化间传升的道官是很多很滥的。
大量传升道官的结果,明初所定的道官任命制度即遭破坏。原定道录司设官八员,至成化十二年(1476)二月,礼科给事中张谦等言:“僧官今几四倍,道官今几三倍。”(《明宪宗实录》卷一五)成化二十三年(1487)十月,礼部上疏谓:“僧录司禅师兼左善世等官一百二十员,道录司真人、高士并左演法等官一百三十三员。”(《明孝宗实录》卷四)增至原额之十五六倍。成化间不仅道官多,所授真人、高士等道士尊号亦多,《明通鉴》卷三一谓成化四年“羽流加号真人、高士者亦盈都下”。其尊崇之滥,可想而知。
宪宗开创的传奉之风,一直延续至孝宗、武宗两朝,旋革旋兴。这两朝亦传升了不少道官,崇道过滥情况没有多大变化。孝宗朝又任用了一名道士崔志端做礼部尚书。此人在成化间为神乐观乐舞生,后升太常寺赞礼郎、寺丞、少卿,弘治十七年(1504)进至礼部尚书掌太常寺事。升迁中,屡遭朝臣弹劾,进礼部尚书时,反对尤烈,孝宗皆不理。至武宗即位,再经群臣劾奏,方命致仕,正德九年卒于神乐观(《明武宗实录》卷一一三)
以上几朝在崇道过滥的同时,对明初制定的抑道政策,大都搁置不行,甚至亲手破坏之。突出的例子是对控制僧道发展最重要的制度——度牒制的破坏。原定必经考试合格方给度牒,且三年、五年或十年发放一次,所发度牒数量又须受府、州、县额定总数(全国36000余名)的限制。但英宗、代宗以后,历代皇帝或凭好恶随意给牒,或未到给度之年提前发放,最严重的是政府因财政困难,出卖度牒以赈灾或支军饷。此事始于代宗景泰二年(1451),盛于成化间,孝宗朝稍杀,武宗朝又兴。在这几朝灾荒频仍、不时又有战事的年代里,出卖过多少度牒已难于计数,仅举数例如下:
成化二年(1466),河南、淮扬等地连年水旱,命礼部给巡抚淮扬都御史林聪一万纸度牒,每纸纳米十石,给南京礼部五千,每纸纳米十五石(《明宪宗实录》卷二七。)成化二十年(1484)十月,给空名度牒一万纸,分送山西、陕西巡抚都御史,每纸输粟十石(《明宪宗实录》卷二五七)同年十一月,准浙江、直隶府州度僧道六万人,每纸纳银十二两(《明宪宗实录》卷二五八)十二月,再给陕西度牒六万纸,每纸纳银十二两(《明宪宗实录》卷二五八)大量出售度牒之风的冲击下,朱元璋用发放度牒限制僧道发展的预想已成泡影,佛道所接受的大批僧道也多非真正信徒,于社会于佛道皆非福音。
除度牒制外,其他管束僧道的制度也无不废弛或遭破坏。禁止私建寺观的制度即是如此。英宗以来几代皇帝都敕建了大批寺观,宦官们也争相创建。在他们的影响下,私建之风一直盛行不衰。成化二十一年(1485)正月,礼部尚书周洪谟上疏言:“成化十七年以前,京城内外敕赐寺观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复增建,以至西山等处相望不绝,自古佛寺之多,未有过于此时者。”(《明宪宗实录》卷二五九。)京城如此,其他行省所建寺观势必成千上万。
三、狂热崇道的世宗
在明前中期诸帝中,以世宗崇道最为突出。其先辈往往释道并崇,或崇释甚于崇道,世宗早年亦承此传统而并崇之,但在嘉靖六年(1527)以后,则逐渐黜释而专崇道,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数几个狂热崇道的皇帝之一。
世宗崇道的主要表现,一是崇尚道教斋醮,二是宠信方士和道士,三是迷信方术、方药。推其故,盖源于世宗多病(世宗因病不能视朝,不能亲御国家庆典、祀典,屡见于《世宗实录》)以斋醮消灾祈福,以方药祛疾延年,而欲达此目的,皆须依靠专业的方士或道士。因此以上诸端,遂成为世宗崇道的主要内容。世宗崇尚斋醮,从初政到崩殂,未尝中辍。早年虽有斋醮无益之谕及暂停斋醮之命(《明世宗实录》卷二四、七八)但皆徒具空言,未尝实行。见于实践者,则是斋醮不绝,祷祀不断。《明史》谓:“世宗嗣位,惑内侍崔文等言,好鬼神事,日事斋醮。谏官屡以为言,不纳。”(《明史·邵元节传》)嘉靖三年(1524)征道士邵元节入京,令“专司祷祀”,寻祷雨雪“有验”,赐真人。又为建醮祈皇嗣,皇子生,授礼部尚书(《明史·邵元节传》)其后“庄敬太子患痘”,陶仲文“祷之而瘥”,由是深得世宗“宠异”( 《明史·陶仲文传》)嘉靖十九年(1540),“帝有疾,既而瘳,喜仲文祈祷功,特授少保、礼部尚书”( 《明史·陶仲文传》)如此之例甚多。
道士建醮,需奏青词(青词又称绿章,是道士斋醮时向天神祷告的祝文,一般为骈俪体,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人主所奏青词,率由词臣代笔。世宗朝出现了一个历史上罕见的现象,即许多词臣皆争相习写青词,因为所写青词一旦中帝意,即可立获超擢,以至入阁。据《明史·宰辅年表》统计,嘉靖十七年(1538)后,内阁十四首辅中有九人以善写青词起家,最后入阁。此九人是:顾鼎臣、夏言、严嵩、徐阶、袁炜、严纳、李春芳、郭朴、高拱,其中袁炜、严纳、李春芳被时人讥为“青词宰相”(《明史·严纳袁炜传》。其余几人《明史》皆有传)另外五人如翟銮等因未以青词迎主,皆旋起旋罢。观此十四辅臣之进退,足见世宗对斋醮之热衷,亦见其影响政治之深且巨。
世宗崇道的另一表现是宠信方士和道士。被宠者甚多,有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中佩、蓝道行、胡大顺、蓝图玉等,还有一批儒生兼方士的人物,如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王金等。其中最受宠信的是道士邵元节和陶仲文。邵元节,江西贵溪人,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嘉靖三年(1524)征召入京师,以善祈祷被封为真人。嘉靖十五年(1536),因祷祀功,授礼部尚书,赐一品服。十八年(1539)卒,赠少师,谥“文康荣靖”( 《明史·邵元节传》)陶仲文,湖北黄冈人,嘉靖十八年邵元节荐之于帝,因善祈祷和房中术,深受宠信,被封为真人,先后授礼部尚书、少师、少保、少傅,位极人臣。《明史》本传曰:“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世,唯仲文而已。”嘉靖二十一年(1542),帝遭宫婢变,移居西内,日求长生,君臣不相接,独仲文得时见,其受宠信远超百官之上。嘉靖三十九年(1560)卒,谥“荣康惠肃”( 《明史·陶仲文传》)。
世宗宠信方士道士的目的是利用他们手中的方术和方药,迷信方术、方药是世宗崇道的又一表现。他先是欲借方术方药祛病延年,进而要求长生,也要求淫欲的满足。于是大批挟方术方药的人物都先后聚集到世宗身边争献秘方,并因此获宠。据《明史》卷三七记,陶仲文因献房中秘方,段朝用以善烧炼(指外丹),顾可学因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性激素),盛端明因通晓药石,朱隆禧以所制香衲献帝,皆各得显位。《万历野获编》云:“嘉靖间,诸佞幸进方最多,其秘者不可知。相传至今(万历时)者,若邵(元节)、陶(仲文)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炼之辰砂以进,若顾(可学)、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万历野获编》卷二一《进药》)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二四又载嘉靖末期诸方士所进方药:“陶癮进九白兜肚香袍,又陶世恩进小涵丹,刘文彬进经验仙丹,王兆先进五色龟芝,又进百花酒,以暖丹田,申世文进天水生元丹,高守中进三元丹,皆麝附房术。诸人皆以方士致通显。世宗晚年,须眉脱落,及至大渐,丹毒并作。”由此可见,世宗之狂热崇道,并非完全出自宗教信仰,大半出自对道教方术方药的迷信。以为利用它们,既可满足淫欲,又可长生,其结果事与愿违。喜好道士方术方药,可说是明前中期诸帝的通病。史载成祖常服灵济宫道士所进方药,“服之辄痰壅气逆,多暴怒,至失音,中外不敢谏”( 《明史·方伎传》)仁宗“嗣统未及期月,奄弃群臣。揆厥所由,皆壬小夫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明史·孙汝敬传》。)宪宗亦接受大臣万安所进媚药及李实、张善所进房中秘方,以供秘戏(《明史·方伎传》,《万历野获编》卷二一《士人无赖》、《秘方见幸》)不过世宗比他们喜好更甚,收罗更富罢了。
世宗一生崇道,有前后期之不同,大体可以嘉靖十八年(1539)起用陶仲文为分界。前十八年虽已专一崇道(不崇佛),但尚不忘政务,故对政治的影响尚不显著,后二十七年,则渐以崇道奉玄为首务,许多政治举措皆必视之为转移,遂使朝政受到很大影响。特别是嘉靖二十一年宫婢之变后,“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 《明史·陶仲文传》)朝政几乎完全服从于崇道奉玄了。这表现在很多方面,如在朝臣任用上,不是视其才德之当否,而是取其对修玄所持的态度。前举嘉靖十七年后十四辅臣的进退就是明显的例子。而且同是一个夏言,先以撰青词“最当帝意”得入阁,后因拒戴世宗所赐香叶冠(道冠)遂被斥闲住,最后更因议河套事失旨而被杀(《明史·夏言传)有名的奸臣严嵩,因善写青词和乐意戴香叶冠,入阁受宠多年。在百姓眼里,他是十恶不赦的奸相,但在世宗眼里却是难得的忠臣。嘉靖三十年(1551)十一月庚寅(初六),世宗手谕严嵩等曰:“今之为臣者,一律谓之好固不可,皆谓之忠尤不可。……至于卿等直赞事玄,尚目之为奸佞,或有口同心异,对人自解者,今已死二三矣。”(《明世宗实录》卷三七九)傅维麟《明书》卷一四九《严嵩传》载:“上谕:(嵩)以尽诚赞玄,实为忠首。”世宗的忠奸观就是把崇道奉玄看作头等重要的大事,以此区分忠奸和确定大臣的进退,其对政治的影响不为不大。
与此相联系,世宗对群臣的赏罚亦以是否支持其崇道奉玄为标准。突出的例子是对陶仲文的升赏。嘉靖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世宗病愈,谓礼部曰:“病固以医药奏效”,但陶仲文“为朕祷叩,未为无劳,其加少保、礼部尚书”(《明世宗实录》卷三七九)十三年十月,大同边卒获叛人王三,世宗说:此“固义勇之徒奋力,实鬼神默戳其魄。……玄恩酬谢,礼不可无”,故加陶仲文少师(《明世宗实录》卷二四三)二十九年春,又录陶仲文“平狱功”,封之为恭诚伯(《明史·陶仲文传)三十一年十月,勾结外族入侵的大将军仇鸾就戮,又录仲文“伐虏之功”,“命岁加禄米百石”( 《明世宗实录》卷三九)原因无他,就因陶仲文是助其崇道奉玄的主将。另一方面,凡是谏阻其崇道奉玄者,则置之重典,为此送命、坐牢、戍边或削职为民者,不知凡几。据《明世宗实录》和《明史》统计,有高金、杨名、杨最、杨爵、周天佐、浦、刘魁、周怡、马从谦等。总之,嘉靖十八年以后,世宗一心奉玄,对道教方术达到入迷的程度,从而使朝政受到极大影响。
四、小结
从上述可以看出,明前中期诸帝对道教正一派一直比较支持,从明初的张正常到嘉靖时的张永绪,代代正一首领被崇封,有几代还受命婚配皇亲国戚之女,地位十分显赫。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领导的正一派就得到相当的发展,有资料载,江西龙虎山及其周围地区在明代有宫观64座(庄宏谊《明代道教正一派》,台湾学生书局印行。)香火还是较盛的,其道士数量也当不少。另外,在成祖支持下,武当山道教亦曾兴盛一时,其首领孙碧云、任自垣等曾负盛名。
与此相反,全真道则十分沉寂。据《金盖心灯》记,全真道最大的派别龙门派的各代律师,大都四处游方,没有定址,“是时元(玄)门零落,有志之士,皆全身避咎”。第四代律师周元朴(生当明初至景泰间)“隐青城,不履尘世五十余年,面壁内观,不以教相有为之事累心。弟子数人,皆不以阐教为事,律门几致湮没”( 《金盖心灯》卷一《周大拙律师传)终明之世,此状况没有根本改变。略有影响的是它的一些旁支,如兼承正一、净明、全真的刘渊然、邵以正一系,曾活跃于宣、英、代几朝;具有全真风范的张三丰一系,曾著名于明初。
总之,明前中期道教虽得皇室支持,但其发展是很有限的。在明宪宗传奉浪潮声中,传升的真人、高士及道录司官不计其数,似乎表明道教很兴隆;在那大批出卖度牒的年代里,涌进道教的人数更是成千上万,又似乎表明道教组织获得了大发展。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内里的滥杂实孕育着衰败。实际上,道教至此时已经没有多少生气,随着封建社会进入末世和万历以后皇室态度的冷淡,其迅速转入衰落阶段就是必然的了。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