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中心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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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都掌蛮”的兴起与消亡(3)

明初,都掌人成为明政府的编户。如曾省吾说:“山都六乡之蛮在国初已为编户,隶戎县羁縻矣。”[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一《寄内阁张老先生书一》明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之《凌霄、都都寨、九丝诸蛮列传》(下称《凌霄诸蛮传》)也说:“凌霄者,阿苟之所按据也。苟之先,在国初为编氓,隶戎县。”[明]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五《凌霄、都都寨、九丝诸蛮列传》。这个阿苟,“独为四乡雄长。阳顺阴逆,每蛮反出,则苟为之部署。……蛮中称苟为得居王,得居乡名,苟内寨得居,外寨凌霄为两窟”。又有载:“山都蛮王阿苟、蛮长阿肉等豺狼异类,久负固于凌霄,枭獍凶资肆,凭陵于僰道。”[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〇《征蛮杂录一一》,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本文所引《征蛮杂录》均见《平蛮全录》卷一〇。又如:“阿熊么,属蛮也。每每交通勾引,其罪甚于叛蛮。一妻一妾皆阿花之妹。”[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二《与刘将军十六》。明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载:“(都掌)僭号称王者数十人,至嘉、隆而极矣。嘉靖时蛮首称骠桀者,阿大、阿二、方王。”且注云:阿大阿二“皆土蛮”[明]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卷二《都掌》,明万历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年。。虽然所记竭尽污蔑之能事,但说明明代“都掌蛮”中的主体乃是世居当地的“都掌”人,当无疑问。都掌人“夷落”相望,各踞一处,互以为援,进行了持续的反明斗争。

第二,逃入汉人

明代的“都掌蛮”中,有大量汉人融入在内,有的甚至成为“都掌蛮”的首领。如《征蛮杂录八》:“近日汉人亡命,悉逋逃于中,黠者遂为谋主。”曾省吾说:都蛮自成一区,且“蜀中亡命大盗又悉逋逃其中虎而翼之”;又说:“山都之役,非地所堪。……积案大盗悉逋逃其中。”[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一《寄内阁张老先生书六》、《答肖甫张中丞书二》。逃入其中者包括《檄文三》所提到的“未获强盗、脱逃军犯、内地人民先年逃入在寨”三类汉民。

正因为如此,时任成都知县的于鹤才认识到“都蛮”今昔之不同:“近年以来,生齿日繁,而虏亦众矣。侵疆日辟而地亦广。逋逃日聚而党益植矣。……则今之都蛮非昔之都蛮也。”[明]于鹤:《平蛮凯旋序》,载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五。这种状况的形成也是由来已久,曾省吾说:山都“以据险称雄,而逋逃咸入其薮,滋蔓难图,渐成尾大,为日久矣”。汉人亡命者在“都掌蛮”中占有相当比例:“昨据解到凌霄擒斩各贼,大抵蛮居其半,余多亡命强盗。”[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一《寄孙肯堂侍御书一》。

汉人亡命最著者有方三、阿幺儿等。瞿九思《凌霄诸蛮传》说:“九丝之蛮以万数,阿大、阿二、方三最剽桀。”其中方三乃一“逋囚”,或言“方三系高县百姓”,其“义父”乃“首恶阿祖王”。又有“仁寿大盗阿么儿者,脱罪至凌霄,为苟义子,勇而枭,蛮众亦畏之”[明]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卷二《都掌》;曾省吾《平蛮全录》卷六《檄文七二》;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三《荡平都蛮叙功疏》。。《征蛮杂录一一》也说:“有阿幺儿者,仁寿大盗,逋逃凌霄,为苟义子,勇而黠。”方三、阿幺儿等人与都掌人结为义父子关系,表明“都掌蛮”与汉人在文化上已不再完全隔膜。

曾省吾说:“蛮得日耕获于其中而又勤杀掠于外,六县百姓以为莫我救也。其不胥而为蛮者几希,所以昔年蛮少而今日蛮多,其故可想矣。”[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卷一一《报内阁揭》。《征蛮杂录三〇》:“邻近百姓以都蛮积威所劫,恐事不成而害益甚,反窜入蛮砦,共敌官军。”可见一些并非所谓“逋逃”的汉民也融入“都掌蛮”之中。

第三,掳获汉民

除了一些汉人自己跑到僰人地区以外,“都掌蛮”还掳略了为数众多的汉民为其效力。都掌本处“山险林深”之中,曾省吾说:“都蛮陆梁于中,久之不问,不惟土官慢易,已包藏祸心。而汉官所治之民,其不化而为蛮者无几矣。”冯成能在万历甲戌(1574)述曾省吾的“功绩”时称:“异时僰蛮称乱,暴戾恣睢。叙泸以南,老稚接踵而死于蛮者数十世矣,士女群虏胥衣冠之俗而夷之者数百里矣。”[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一《寄内阁张老先生书一》,卷一五《先刻征蛮奏议序》。《檄文七》说都掌“近年猖獗尤甚,长驱江、纳,几薄叙、泸。……所掠军民,或卖或囚,尽化为剪发凿齿之异族。”这些话充满了统治阶层的民族仇视心理,但也从侧面反映了都掌势力在明代不断扩大这一事实。

《征蛮杂录八》:“隆庆五年(1571),阿大、阿二领蛮数千纵劫,初至长宁县。封民结一寨御之,名曰宝瓶寨。相持五日不破。后阿苟从凌霄率众助攻立破之。其中男妇老幼三百五十余名口,仅幼小三四十口以生掳得全,余尽为戮鬼。”《寄内阁吕老先生书五》:“二百年来,六县生灵虏县杀者不知其几千万矣。而近益恣,长驱之势,即叙州、泸州、江安朝不保暮,间岁一至江安,所掠男女千七百余名。一望室庐煨烬。乃有司莫以闻也。”又《寄孙肯堂侍御书一》说在凌霄战捕获的俘虏中,“及审幼男女子,多系每年掳进南六县及江安泸州之民,有口称一次而掳至七八百名者”。

都掌人在与明政府的斗争中,利用了本有的穿耳凿齿习俗,《平蛮全录》卷八所载的一则公文说:“其功级虽以穿耳凿齿为准,但闻蛮近狡猾,自不穿凿,反穿凿掳去汉人,使之当先。”《檄文二三》也说:“审得被擒王正朝等三名,原系戎珙良民,被虏入寨。候查明另议等因,并解各犯到院。又该本院复审,王正朝执称:‘夷俗将掳过汉人剪发打齿,不穿耳。若临时势穷,或斩或擒,送出搪抵。’……今后功次,俱要阵前擒斩真正凿齿穿耳者,解赴该道审验明白,方准照格议赏。”

第四,其他民族

《檄文三六》称:“访得各蛮雇令苗兵五六百名,在于得穵口地方扎寨,挑沟以待我兵。若有游兵巡警,岂容苗兵公然交通出入。”《凌霄诸蛮传》也载,万历元年六月后的都都寨之战,“(诸蛮)乃募苗兵六百人,从恶泪坎直走得穵口挑战。”可见有部分苗民曾助都掌人进行反抗斗争。《檄文七》说:“或土司、水都虑其危而坚唇齿之助。……自逆蛮作孽,不分汉民、苗民,或被掳胁从,或交通煽诱。”又说邻近土府、土司“乃至与蛮结亲,声势相倚”,造成了先前征调的失败。《檄文四一》也说“邻近土司,因其世结姻亲,潜相党护”。邻近土司多为彝族先民,可见“都掌蛮”中,也有部分苗民甚至彝民融入。

至今流传的珙县《九丝之战》故事中,哈二王(阿二王)曾说过与“汉民弟兄、苗民弟兄”一起斗争,“印把山苗寨弟兄二千人马来援救都都寨,内官、黄土寨的奢崇清等十二路绿林英雄,分别带八百汉族弟兄,分二路声援九丝城。”兴文县《玉冠洞和苗寨姑娘》也讲述了明代“苗家几十个寨子”起而造反的故事珙县和兴文县文化馆1980年分别编印了《僰人悬棺民间故事选》和《兴文石海洞乡民间故事集》。另有晓帆等搜集整理的《悬棺之谜》民间故事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这些传说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应当是“历史”留下的回响。二、“都掌蛮”的消亡及其原因

万历初明政府对“都掌蛮”进行了残酷的镇压之后,活动了上千年的“都掌蛮”便从历史上销声匿迹了。学者对此有种种推测和研究,较早如林名均《川南僰人考》载中国悬棺葬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印《悬棺葬资料汇集》,1980年,原刊于1941年《文史教学》创刊号。一文推测“僰人衰灭”的原因有三:一为明曾省吾所剿灭,二为明季流寇所屠戮,三为苗族所排挤。明季“流寇”指张献忠的农民军,《庆符县志》卷二一《边防志》说:“明季兵燹频仍,僰、羿、苗、猓之属,亦罹屠戮,所存无几。”这种说法出于对张献忠军的偏见,并不可靠,今人也多有辨之,此无需多言。

有一则苗族传说言其祖先迁来此地时,“原有土著体量高大,四肢有力,善治田地”。苗人思以抑之,乃借风水之说谓若能葬其亲属于山巅,其后必将强大,当地土著果如所教而行,遂乃一蹶不振林名均《川南僰人考》记其亲闻之于苗族青年。另《珙县志》卷一四认为:“相传有罗因者,以僰人尝灭其宗,乃教以悬葬岩上,子孙高显。”(美国)葛维汉《有关僰人(白人)的历史文献》(《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第8卷,1936年;陈宗祥译文载《悬棺葬资料汇集》)一文记此为“川苗关于僰人的传说”,谓教此种葬者为汉人术士罗因所为。。这同样是站不住脚的。虽然苗族迁入此地,与当地原住居民发生某些冲突是可能的,但悬棺葬是广泛存在于我国南方民族的一种习俗,川南悬棺葬乃其一分支而已,不可能因一巧辩之士可致,此传说必是讹传。如前所述,当地的一些传说中,苗族和僰人是友好的,苗民曾参与了僰人哈大王等领导的反明行动,前引《檄文三六》也可证实。

近有学者对川南僚族消亡原因做了如下的基本估计:“虽然僚汉间有过长期的民族战争、民族压迫及因此而发生的强迫同化,但由于民族战争的日益减少,日益发展的民族融合便不可能是强迫同化所能造成的。”韦清风:《略论四川南部历史上的民族融合》,载论文集《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12月。这一从抽象概念出发得出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民族消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具体而言,虽然明代川南民族融合的步伐正在加快,但“僰人”亦即以都掌为代表的僚人迅速消亡的真正原因,不仅在于林名均先生所谈到的明朝政府对都掌进行的严酷镇压,更主要的正是其所推行的强迫同化政策,这在我国古代民族史上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下面对都掌蛮消亡原因做一具体分析。

第一,实行“雕剿”,残酷镇压。

明朝动员了十多万大军对人数约两万多的“都掌蛮”进行了疯狂地镇压,先行重点打击的“雕剿”政策。曾省吾说:“今方先为雕剿,即于半月之内,擒获元凶及捣破凌霄城险寨,渐图九丝,当势如破竹矣。”又说自隆庆六年(1572)刘显任总兵以来,“选兵设隘,防御即严,相机雕剿”[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覆勘将官疏》,卷一一《寄内阁吕老先生书一》。。《檄文二一》云:“大抵大举者,雕剿之结局。雕剿者,大举之张本。”《檄文五》云:“目今雕剿,悬赏为先。……以蛮攻蛮为上,以兵攻蛮次之。许降不许抚,许真降不许假降。”可见“以蛮攻蛮”是明军既定策略。又如《与刘将军三五》也说:“若早令二乡与四乡先且仇杀,策之上者也。”

都掌被镇压之后,许多都掌人遭到了杀戮。《两朝平攘录·都掌》载:郭成与蛮有大仇,破九丝后,“与蛮有大仇”的明将郭成“即以所获首级,易别将所获生蛮”,并己部所擒者共120人,“乃缚置父墓前树上,亲率家人妇子,设祭奠告墓。令刽二十人剖蛮腹,剜其心,以百二十红盘盛之,大鼓吹祭父灵”。据《荡平都蛮叙功疏》,大量被生擒者,则于军前酌行处决尸,并将所获首级“发枭”各地。“京观”是古代专制统治者炫耀武功也是其残暴本性的见证,《檄文》称:“九丝破后,狐鼠就戮者,其数颇多,事竣亦应仿此。……将阵前斩过尸骸,尽行收聚,用土高厚掩瘗,立石标名。”曾省吾致刘显说:“坑蛮寨,或招或剿,随将军处置,不必固执。若系良善非惟不可杀亦不必动兵。若系叛蛮留在后日,果否有患无患,此将军之责矣。”终于造成“山都之地为之一空”的后果[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七《檄文一一〇》,卷一二《与刘将军七二》,卷一一《寄大司马二华谭公书六》。。

《檄文一二一》称:“九丝虽破,工夫全在搜山。搜山尽绝,方称荡平。”《檄文八八》:“攻克九丝之后,选委精兵札定并已降设官外,余即分遣官兵搜剿箐林,务在尽除首恶。”万历二年(1574)四月戊午,兵部言:“九丝都蛮遗匿山箐尚多,及谷炮寨、卜落明等处残蛮苗兵争竞厮杀,及今不剪,滋蔓难图。”要求“严督官兵尽行剿绝”,“务将深箐以次督兵砍伐,若再有漏匿鼠贼,严行搜捕尽绝,以保无虞”《明神宗实录》卷二四;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三《荡平都蛮叙功疏》。。据《明神宗实录》卷二〇,万历元年(1574)十二月戊辰兵部总计所谓“征剿都蛮捷报”云:“是役也,克寨六十余处,擒斩俘获共四千六百一十五名,内称王酋首阿大、阿二等三十六名,招安二千三百八十一名,拓地四百余里。”可见统治阶级的镇压是极其残酷的。

第二,强迫同化,“以夏变夷”。

事实上,在万历初镇压都掌蛮之后,明政府在此间推行了强迫同化的政策。曾省吾上《经略平蛮善后十事疏》,对“善后”之事做了周密安排,总的政策就是实行强迫同化政策,即所谓“以夏变夷”。《西蜀平蛮碑》记载了曾省吾的“功绩”:“当蛮既平,或谓宜稍稍树其种落勿绝之。公曰:弦不易则音不调,根株不拔,拱蘖将复生。遂决荚埽更瑕窳之习,一以中国郡县文法存定之。”分别见曾省吾:《平蛮全录》卷八、卷一四。罗其大者有如下几项:

1.改易地名,“以新耳目”。在万历年镇压都掌蛮之后,明政府将当地带有都掌印记的地名纷纷改名,企图抹去对都掌人的记忆,“以新耳目”。

《平蛮全录》卷四载曾省吾《经略平蛮善后疏》说,参伍汉夷之俗,条为十事。包括有:其一改地名:“县名改做兴文,所名建武,驿名都宁,仓名恒裕。”又以“各寨旧名多恶,宜更换以新耳目。权将九丝城呼为平蛮城,凌霄城为拱极城,印靶山为文印山,吊猴山为降蛮山,鸡冠岭为金鸡岭,内官寨为武宁山,都都寨为都守寨”。

《檄文九五》载:“荡平各处山寨,宣更定美名以新耳目。……黄土城改名荡蛮坡。其余应改者,该道径自定改。”《凌霄诸蛮传》亦载:“初,戎县以都蛮得名,御史中丞以都蛮既破平,当易名。乃请于上,易戎县曰兴文。已,赐驿名曰都宁,仓名曰恒裕,并易九丝日平蛮,凌霄日拱极,都都曰都定,印靶曰文印,钩猴曰降蛮,鸡冠曰金鸡。”

2.变名易服,列为编户。《征蛮杂录三三》:“都蛮既平,所有降者共老幼妇女千余,亦既变姓名易冠服,列为编户矣。”变名易服,是明政府强制同化政策的一项重要举措。

《平蛮全录》卷九所载的《公移·批申二》载:对“降蛮幼小”者一一改变姓名:“林院改林顺,林常改林悦,罗嘉向改罗嘉恩,周吼改周享,周章改周民,熊惹改熊稳,熊行改熊止,熊加翁改熊加畏,熊喷改熊守,熊省改熊伏,熊雕改熊驯,熊森改熊柔,何烦林改何敢负,胡闹改胡宾,王倒政改王者政。”一些并未“出劫”的都掌人也同样遭到强迫同化的命运。《檄文一三一》说:“其水都四乡虽未出劫,亦系党恶。……其于四乡,何以改其冠服,何以变其语言,何以移其心志,何以一其视听,保甲有无可设,社学有无可建,田地有无可清,差徭有无可复,务要施为得缓急之宜,举动有张弛之节。”

3.变卖入官,分投安插。对本为汉民的“被掳民妇”一般送还原处,而将大量俘获的都掌妇幼“变卖入官”是其主要的手段。在凌霄刚破而九丝未下时就已制定了要将“俘获贼属男妇变卖入官,被虏人口给主收领”这一政策。都掌平后,曾省吾再次强调:“俘获老幼贼属妇女,应变卖者变卖入官,不堪变卖者远行安置。”一则批文明确指示:“首级分发枭示,幼男妇女变价入官。”[明]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卷三《荡平都蛮叙功疏》,卷八《公移·批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