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品评可分三部分:(一)品评等第。根据自己对杜诗写作水平高低的认识,进行分等评级。(二)对杜诗的思想内容进行分析评论。(三)对杜诗的艺术进行分析评论。品评根据自己的见解作出,而对内容与艺术的评论,仍采用集注与自己评论相结合的形式。所辑主要为宋人与明人的评论,其中尤以刘辰翁、郑继之为最多。其余如唐人白居易,宋人黄庭坚、苏轼,明人王世贞、钟惺、谭元春亦有所采。而胡震亨本人的见解也登录甚多。评论表达的方式主要是评点的形式。评论内容往往与评论艺术结合在一起。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将内容与艺术分开论述。
《杜诗通》对杜诗的思想内容的分析往往细致,精微,时有新意。《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云:“遁叟云:少陵自负,比于稷契,垂老仅得卫幕一官,去平人几何。长途省家,经过华清巡游之所,感念时君侈政,滥沾恩泽者有人。而我独家人远隔,幼子致以饥死。荣枯不均,怨诽深矣。乃复取平人自较,以租税征伐得宽免为幸,而且代为之且思且念。以‘忧端’‘洞’一语终之,又何其婉而厚也。”在阐释诗表现当时政治现实的时候,着眼于对杜甫思想与心态的分析,使诗的旨意更明确,而给读者以启发。《丽人行》(卷一三)云:“遁叟曰:此诗言诸姨出游之盛,‘后来鞍马何逡巡’而下,始及国忠之同游,而致其微辞。杨花入水化为萍,《尔雅翼》:萍其大者,根生水底,不若小浮萍无根漂浮。国忠实张易之之子,冒姓杨,与虢国通,是无根之杨花,落而覆有根之白苹也,又‘杨白花,飘荡落南家’,为北魏淫词,用之真切于比者,青鸟,西王母使者,飞去衔红巾,则几于感慨矣。词隐旨深,惜从来无与发明,聊为拈出。”说杨国忠本为张易之之子,不知何据(胡震亨是一位博学而严肃的学者,其说定有所本。虽然我们并不赞成其说)。而胡震亨从分析杜诗的用典,结合历史,提出杜诗讽刺虢国夫人乱伦,颇有发明,对人们深刻理解杜诗颇为有益。《示从孙济》(卷七)“淘米少汲水”至“放手伤藿根”下云:“遁叟云:人情数见不鲜,而同宗者当不以此为嫌。‘汲多井水浑’,以己之屡过济为歉,‘刈葵莫伤根’,以济之不相厌为望也。古诗‘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老杜镕铸用之,得比兴深旨。”阐释杜甫用比兴表达希望从孙杜济不要厌烦自己的思想,完全符合杜甫迫不得已而寄人篱下的心态。
胡震亨是一位正直的学者,由于是处士,愚忠思想少一些,对杜诗所表现的忠君思想也有批评。《哀江头》(卷一三)云:“此诗白乐天、苏东坡极称之,诸选家概无异论。愚谓曲江此日,朝家何等情景,追致乱之由,着荒淫之戒,麦秀黍离,诗人自有正义在。第今为妖妃僻主,作有情沾臆等语,媟而非正矣。在杜集自为下驷,不敢随声附和也。”其说义正辞严,力排众议,表现了一位正直学者的胆识,也令人信服。其思想境界高,议论自然也高人一筹。
但是,胡震亨没有能摆脱传统的比兴说诗的错误影响,有时望文生训,对诗也有错误的阐述。《哀江头》“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堕双飞翼”本写玄宗与贵妃射鸟之乐,而胡震亨却云:“遁叟云:‘双飞翼’正上同辇之第一人也,云箭射而堕者,不敢斥言军士之逼缢而为之辞,观下句即承以‘明眸皓齿今何在’自明。诸家不得其解,至有以为用贾大夫射雉事者,尤可笑。”“诗有宜正言之者,‘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旦’是也。有宜隐言者,‘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堕双飞翼’是也。彼写君颂,此为君讳故也。”本无比兴,而强作比兴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自以为是创见,取笑他人,实则是五十步笑百步,适足以见笑于大方之家。
胡震亨对杜诗的艺术有很多非常有见地的评论。胡震亨对于杜甫带有民歌风味的诗评价甚高。《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卷八)云:“遁叟云:若毛诗可续,此当极录《国风》。”《诗》是经,是诗的最高典范之作。胡震亨认为此诗可入《国风》,足见他对杜诗的极力推崇。胡震亨对杜诗的艺术技巧作了具体诠释、阐扬。《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卷三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下云:“遁叟云:注家多以‘轩’为误用,今考韵书:轩:曲轩,幡车也。檐宇之末,亦借取车象名轩,公复借之称轩墀宠鹤耳,此正诗家巧处,不为误也。”谈“轩”字用得新,用得巧。《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卷三)“实欲邦国活”下云:“杂议论。”“惆怅难再述”下云:“遁叟云:无此句找不住,具大神力。”前面说杜甫用议论的手法,后句说杜甫善用概括总结上文。评论非常细致。胡震亨也从整体上总结诗的艺术。《谒先主庙》(卷三一)云:“首尾曲折,句句典实有味,真大手。”《法镜寺》(卷四)云:“遁叟云:此诗音俏节短,以用韵胜。”《夜归》(卷一四)云:“遁叟云:故作一种粗卤真俚之志,以尽诗之变,此所以为大家也。”评各首杜诗的特点,各首诗的艺术变化。胡震亨还评论杜诗在艺术上的继承发展。《饮中八仙歌》(卷一三)云:“遁叟云:此字押韵,重二‘天’字,二‘眠’字,三‘前’字。蔡绦云:古无此体。刘辰翁亦云:不伦不理,各极其平生醉趣,古无此体,无此妙,愚谓《柏梁》亦重叠用韵,但《柏梁》人赋一语,此则以一二语各赋其人,稍异耳。此诗与《柏梁》正借韵之重叠,是错杂之趣,元似有意犯重者。辰翁‘不伦不理’之评甚得。至云‘古无此体’则失之不深考耳。”虽用前人评论的基本看法,但胡震亨的评论更符合事实,令人信服。《饮中八仙歌》正是在继承中创新的。《越王楼歌》(卷一五)云:“杼轴本王子安之《滕王阁》,却矫其浓厚,别以朴词宕调成新观,试并参,知出蓝有自。”指出《越王楼歌》的创作受王勃《滕王阁》诗的影响,但它完全形成了新的格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完全符合实际。胡震亨对杜诗的研究确实非常细致、精深,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胡震亨对杜诗的艺术有不少批评。在集评中,《杜诗通》就集有不少刘辰翁、郑继之批评杜诗的评点。而郑继之的批评尤甚,批评杜诗的评点超过肯定评点的数量。这本身就说明胡震亨基本赞同刘辰翁、郑继之对杜诗的批评。同时,胡震亨本人在二人之外另作批评,表明他对杜诗的批评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刘辰翁、郑继之肯定的,胡震亨也反驳,对杜诗进行批评。《望岳》(卷三)云:“遁叟云:起语无谓,只‘荡胸’‘决眦’一联,艰苦入奇。此望泰岳也,可无大篇酬之,而小哉其言,刘辰翁谓雄盖一世,过矣。”《壮游》(卷三)云:“郑善夫以此诗豪宕奇伟,无一字一句不稳贴,此等乃见老杜之神力。愚谓末后十余韵,亦未见神力在。”足见胡震亨批评杜诗比刘辰翁、郑继之走得更远。我们认为,胡震亨(包括刘辰翁和郑继之)对杜诗的批评(主要是文艺批评),绝大多数是错误的,是不公正的。我们知道,文学评论的基本观点的产生和评论者生活的时代,评论者的世界观、文学理念与知识水平有密切关系。杜甫是一位有着巨大创新力的诗人,一位集大成的诗人,而胡震亨受传统诗歌理论影响很深,他看杜诗自然容易出偏差,产生很多错误的评论。《塞芦子》(卷一)云:“遁叟云:以上三首(今按,指《潼关吏》《留花门》《塞芦子》),直作议论语,非诗体也。”这三首诗确实与传统的诗体不同,但它并非不是诗,而是一种新的诗体。《又上后园山脚》(卷六)云:“本上后园山脚耳,却从昔登东岳,仰望中州,转及时事,迂曲不可为训。”《玉华宫》(卷三)云:“要之,此诗兴感遗宫,忽及征人之无长年者,意殊不伦。在杜集未为至作,虽众所脍炙,不敢附和为美。”在很多看似与时事有关的题材中,用联想写入时事,正是杜甫作为一位伟大诗人的特点,胡震亨对此不理解,当然会做出错误的评论。但是,胡震亨毕竟是博学而有眼光的学者,他对杜诗的有些批评,也可以给我们以启迪,供我们研究时参考。
《杜诗通》还对杜诗做出了等第的品评。将诗人的诗进行分等,本是明代的风尚,胡震亨亦未能免俗,对杜诗也进行了分等。他的分等有自己的特点。(一)分等有自己的标准。分神品、妙品、能品、具品四品,尚有标“删”与未入上五等者,其实是六等。前五等分别标于题目之旁。其分等标准与其《唐音癸签》的标准基本一致。(二)对于诗句也有品评。最佳者在句旁加圈,次佳者在句旁加点。恶者则在句旁加黑线。(三)两者结合,构成一个完整的品评体系。作这种品评,也是一种学术研究,也有它的价值,其意义和选诗差不多。但局限于自己的眼光,胡震亨做得并不太好。比如“三吏”、“三别”中,《潼关吏》标“删”,《新安吏》标“能品”,《石壕吏》标“妙品”,《新婚别》标“能品”,《垂老别》标“具品”,《无家别》标“具品”,对杜甫的重要代表作品所评等第如此之低,有欠公允。
然而,瑕不掩瑜,胡震亨对杜甫的研究虽然有缺陷,但贡献是巨大的,多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