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昔剌斡耳朵。在元代文献中,失剌也作昔剌,都是蒙古语黄色一词的音译。斡耳朵是营帐。昔剌斡耳朵就是黄色的营帐。元代北京的方志《析津志》说:“[昔]剌斡耳朵者,即世祖皇帝之行在也。”①(《永乐大典》卷七七〇二。按。原缺“昔”字,今补)可知在忽必烈时已经建立。昔剌斡耳朵是举行“大宴”即“诈马宴”的地方。元末王祎说,至正九年(1349年)曾“大宴失剌斡耳朵”②(王祎:《王忠文公集》卷三,《上京大宴诗序》)。柳贯《观失剌斡耳朵御宴回》:“毳幕承空拄绣楣,彩绳亘地掣文霓。辰旗忽动祀光下,甲帐徐开殿影齐。芍药名花围簇坐,葡萄法酒拆封泥。御前赐酺千官醉,恩觉中天雨露低。”诗后有注:“车驾驻跸,即赐近臣洒马奶子御筵,设毡殿失剌斡耳朵,深广可容数千人。”③(柳贯:《柳待制文集》卷五)元末诗人迺贤有诗《失剌斡耳朵观诈马宴奉次贡泰甫授经先生韵》。④(见迺贤:《金台集》卷二)显然,柳贯所说的“御宴”就是“诈马宴”。
值得注意的是“诈马宴”又与棕殿有关。“平沙班诈马,别殿燕棕毛。”⑤(贡师泰:《玩斋集》卷五,《上京大燕和樊侍中侍御》)诗人袁桷在描写诈马宴的诗篇中也提到,“沈沈棕殿云五色”⑥(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一五,《装马曲》),“棕殿沈沈晓日清”⑦(袁桷:《清容居土集》卷一六,《内宴二首》),“沈沈棕殿内门西,曲宴名王舞马低”⑧(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一二,《伯庸开平书事次韵七首》)。这样,可以知道,诈马宴是在棕殿举行的。因此,棕殿应与昔剌斡耳朵是指同一事物。“北极修门不暂开,两行宫柳护苍苔。有时金锁因何掣,圣驾棕毛殿里回。”诗后注云:“棕毛殿在大斡耳朵。”⑨(杨允孚:《滦京杂咏》卷上)诗作者所说大斡耳朵显然指的是昔剌斡耳朵,棕殿与昔剌斡耳朵的关系从这首诗可以得到证实。袁桷反复以“沈沈”来形容棕殿,说明它的规模是很大的。
在大蒙古国时期,窝阔台汗曾在漠北和林附近山中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契丹帐殿”,供避暑之用。“它的墙是用格子木制成,而它的顶篷用的是织金料子,同时它整个复以白毡:这个地方叫做昔剌斡耳朵。”这座大帐“其中可容千人”,“从来也不拆卸收起。它的挂钩是黄金做的,帐内覆有织物”①([波斯]拉施特:《史集》,第2卷,70页)。元定宗元年(1246年),传教士普兰诺·加宾尼奉教皇之命出使蒙古,正值贵由汗即位之际。据他记载,选汗大会是在称为昔剌斡耳朵的可容两千多人的大帐幕中举行的,帐幕四周围有木栅,蒙古的王公贵族及其随从就在帐幕周围的小山和平地上屯驻,排成一个圆圈。木栅有两个大门,一个门只有大汗才能出入,其余人都从另一门进去。与会者全体每天换一色衣服。②(参见[英]道森编:《出使蒙古记》,60~6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从以上所述,可知和林的昔剌斡耳朵在离城不远之处,其形制为帐幕(可能采取了汉族建筑的某些特点,故有人称之为“契丹帐殿”),但是固定的。帐幕上覆以毡子和其他织物。帐幕的规模极大,可容一二千人。蒙古选汗会议(忽里台,即大朝会)就在这座帐幕中进行。
忽必烈显然继承了大蒙古国的传统。他在上都城外也建造了昔剌斡耳朵,亦即棕殿。这座棕殿是“帐殿”③(马臻:《霞外诗集》卷三,《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滦都棕殿朝见,谨赋绝句三首》。诗中首句云“黄道无尘帐殿深”),也就是说其形制为帐幕。帐殿上部分或全部覆以棕毛,故以此命名,但同时依据蒙古传统在蒙古语中仍称为昔剌斡耳朵。蒙古的王公贵族在大聚会时都要举行诈马宴,重要政务都要在诈马宴上决定。上述选举贵由汗的大会每天换一色衣,就是诈马宴的一个特征。而上都的诈马宴,正是在棕殿亦即昔剌斡耳朵中举行的。
上都棕殿最早见于记载,似是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马臻的诗。④(马臻:《霞外诗集》卷三,《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滦都棕殿朝见,谨赋绝句三首》。诗中首句云“黄道无尘帐殿深”)泰定元年(1324年)十二月辛未,“新作棕殿成”。泰定二年(1325年)闰正月癸酉,“作棕毛殿”⑤(《元史》卷二九,《泰定帝纪一》)。两条记事时间相隔很近,是重复记载还是确曾建造两处,不可考(元代大都亦有棕殿)。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此前后确曾对上都棕殿进行重建或改建。据元代官修政书《经世大典》记载,泰定二年(1325年)二月十六日,“敕造上都棕毛殿铺设,省下随路民匠为之。九月十三日输之留守司。成造地毯二扇,积二千三百四十三尺”⑥(《大元毡罽工物记》)。从地毯的面积不难想见该殿可容千人以上。前面提到柳贯所说在昔剌斡耳朵有可容数千人的“毡殿”,应该就是棕殿。蒙古人的帐房一般称为毡房,毡殿之名应即由此而来。
那么,昔剌斡耳朵与“西内”又是什么关系呢?元顺帝至正十二年(1352年),周伯琦扈从上都,他说:“车驾既幸上都,以是年六月十四日大宴宗亲、世臣、环卫官于西内棕殿,凡三日。”①(周伯琦:《扈从集·后序》)三日大宴,就是诈马宴。棕殿在“西内”,可见“西内”就是昔剌斡耳朵的所在地。
从记载来看,“西内”还有其他宫殿。周伯琦有一首诗,题为《五月八日上京慈仁宫进讲纪事》,首四句是:“黼扆临西内,文臣侍大廷。曙光团露瓦,暑气散风棂。”②(周伯琦:《近光集》卷二)可见慈仁宫在“西内”。周伯琦的其他诗篇多次提到他在慈仁宫“进讲”、“谢恩”。据他说,至正二年(1342年)七月,佛朗国遣使献马,“上御慈仁殿,临观称叹”③(周伯琦:《近光集》卷二,《天马行应制作》。按,献马者是教皇特使马黎诺里)。与周伯琦同时的许有壬的一首诗,题为《宴慈仁殿,周览山川,喜而有作》④(见许有壬:《至正集》卷一六),这座殿在山野之中,故在宴集时得以“周览山川”。这首诗可以作为慈仁殿(宫)在“西内”的旁证。此外,龙光宫可能也在西内。周伯琦关于诈马宴的诗中说“天子方御龙光宫”⑤(周伯琦:《近光集》卷一,《诈马行》)。元末另一位著名文学家欧阳玄在《天马颂》的序中说:“至正二年壬午七月十八日丁亥,皇帝御慈仁殿,拂朗国进天马。二十一日庚寅,自龙光殿敕周朗貌以为图。”⑥(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一)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西内”范围甚大,至少包括棕殿和慈仁殿(宫),可能还包括龙光殿(宫)。其中棕殿规模最大,是“西内”的主要居所,它应是一座帐殿。慈仁殿(宫)和龙光殿(宫)的具体情况不详。昔剌斡耳朵一名,有时用来专指棕殿,有时也用以泛指“西内”。
元顺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监察御史崔敬上疏“谏天子巡幸上都,宜御内殿。其略曰:‘世祖以上都为清暑之地,车驾行幸,岁以为常,阁有大安,殿有鸿禧、睿思,所以保养圣躬,适起居之宜,存畏敬之心也。今失剌斡耳朵思,乃先皇所以备宴游,非常时临御之所。今……国家多故,天道变更,臣备员风纪,以言为职,愿大驾还大内,居深宫,严宿卫,与宰臣谋治道。万机之暇,则命经筵进讲,究古今盛衰之由,缉熙圣学,乃宗社之福也。’”①(《元史》卷一八四,《崔敬传》)上都本是避暑之地,但元代皇帝并不以此满足,又专门设立了“备宴游”的昔剌斡耳朵。元顺帝经常居住在昔剌斡耳朵,宴游享乐,所以崔敬才会上谏,要他“还大内,居深宫”,也就是回到上都的宫城之中。昔剌斡耳朵亦即“西内”与上都宫城的关系,从这件奏疏中可以看出来。
至元十三年(1276年),南宋少帝、太皇太后一行投降后被送到上都。五月初二日,“天晓,尽出南门十余里,宰执同属官亦列铺设金银玉帛一百余桌,在草地上行宫殿下,作初见进贡礼仪。行宫殿宇宏丽,金碧晃耀。诸妃诸王皆升殿卷帘列坐。皇帝、皇后共坐溜中,诸王列坐两序。……班退,升殿,再两拜,就留御宴”②(严光大:《祈请使行程记》)。金碧辉煌的行宫应该就是昔剌斡耳朵,但其所在地是上都南门外十余里处,与后来的“西内”不是一个方位。这有几种可能:一是先在南门外,后来迁至西方,一是出南门折而向西,当然也有可能是记载的讹误。但从此事可知,早在忽必烈时代,行宫(即昔剌斡耳朵)已是皇帝经常逗留并举行重大活动的场所。大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讲述了上都草原中的行宫,可以随时拆卸③(参见《马可·波罗游记》,185~192页),无疑就是指昔剌斡耳朵。
四、宫廷生活
元代皇帝在上都期间,宫廷中要举行一系列的活动,主要是宴会、佛事、狩猎、祭祀和其他娱乐活动。
不断的各种名目的大小宴会,是上都宫廷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元代名诗人萨都剌写有《上都杂咏五首》①(见萨都剌:《雁门集》卷六),全都以宫廷宴会为主题,请看:
一派箫韶起半空,水晶行殿玉屏风。诸王舞蹈千官贺,高捧蒲萄寿两宫。
沙苑棕毛百尺楼,天风摇曳锦绒钩。内家宴罢无人到。面面珠帘夜不收。
凉殿参差翡翠光,朱衣华帽宴亲王。红帘高卷香风起,十六天魔舞袖长。
中官作队道宫车,小样红靴踏软沙。昨日内家清暑宴,御罗凉帽插珠花。
院院翻经有咒僧,垂帘白昼点酥灯。上京六月凉如水,酒渴天厨更赐冰。
在各种宴会中,规模最大、费用最多的是诈马宴,也叫质孙宴。质孙,一译只孙,蒙古语jisun的音译,意为颜色。皇帝举行宴会,出席者要穿皇帝颁赐的贵重服装,即金织文衣,每次一种颜色,按贵贱亲疏的次序各就其位,故称质孙宴。“衣冠同制,谓之质孙,必上赐而后服焉。”②(《国朝文类》卷四一,《经世大典序录·燕飨》)“凡勋戚大臣近侍,赐则服之。下至于乐工卫士,皆有其服。精粗之制,上下之别,虽不同,总谓之质孙云。”③(《元史》卷七八,《舆服志一》)质孙服是衣、帽、腰带配套的,上面装饰珠翠宝石。“伏日翠裘不知重,珠帽齐肩颤金凤。”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一五,《装马曲》)诈马是波斯语j.mah的音译,意即外衣、衣服。事实上,质孙和诈马指的本是同一件东西,即宴会上穿的一色、衣服。①(参见韩儒林:《元代诈马宴新探》,见《穹庐集》,247~254页)
周伯琦对上都诈马宴有过概括的介绍。他说:“国家之制,乘舆北幸上京,岁以六月吉日命宿卫大臣及近侍服所赐济逊珠翠金宝衣冠腰带,盛饰名马,清晨自城外各持彩仗,列队驰入禁中。于是上盛服御殿临观,乃大张宴为乐,唯宗王、戚里、宿卫、大臣前列行酒,余各以所职叙坐合饮,诸坊奏大乐,陈百戏,如是者凡三日而罢。其佩服日一易。大官用羊二千,噭马三匹,它费称是,名之曰济逊宴。济逊,华言一色衣也。俗呼曰诈马筵。至元六年岁庚辰,忝职翰林,扈从至上京。六月二十一日,与国子助教罗君叔亨得纵观焉。”②(周伯琦:《近光集》卷一,《诈马行》)袁桷、贡师泰、杨允孚、迺贤等人都曾亲身经历,并写下了诗篇。其他记载中也有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