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封信俱写于1907年冬,是章太炎为从两江总督端方那里谋取一笔巨款在同刘师培、何震商讨对策时所写的。已经秘密投靠端方的刘师培、何震、汪云,企图以端方给钱为钓饵,诱骗章太炎脱离革命,然而,他们并没有得逞,章太炎的几封信,不是他们成功的标记,而是他们失败的记录。1908年,他们又通过伪造《炳麟启事》等办法,败坏章太炎的名誉,设法打击章太炎。封禁《民报》时,汪云又秘密潜入《民报》社制造了毒茶案。这些阴谋也一一败露。1908年冬,刘师培与何震、汪云在东京立足不住,便又跑回上海,经常出入于江浙革命党人在沪革命机关。为了进一步打击章太炎,他们将章太炎的几封信印成照片寄给黄兴,并给黄兴一信,极力歪曲事实真相,诬称章太炎早已“无心于革命”,说什么向端方谋款全系章太炎主动,而他们数人则一直加以反对,设法从中破坏,方使事未成功。这一招,确实很阴险。黄兴接到刘师培的信和照片后,便觉真相难辨,对章太炎产生了怀疑。他曾在同盟会总部召集的秘密会议上对此做了专门研究,听信了刘师培的一面之词,以为章太炎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心神狂乱,宗旨不定,稍涅即淄”。会议决定为慎重起见,对刘师培的信和所附照片当“讳莫如深,不予公布”,而以后凡有关秘密事情,则不与章太炎商量。1909年夏,“党人陈其美、张恭、王金发等日集江浙两省同志计画大举,以上海马霍路德福里为机关”,刘师培将开会情形密告端方,“端方乃命上海道向租界当局交涉,即派警吏查抄党人机关”,结果,张恭被捕,“党人大举计划因而事泄中止”。王金发侦知刘师培所为,欲处以死刑,刘“跪地乞命,谓必以一己生命保全张恭”。刘师培叛徒面目因之完全暴露,他也跑到南京去公开当了端方的幕僚。汪云仍留在上海,王金发便将汪枪击于英租界南京路小菜场附近寿康里,作为做清政府间谍者戒。刘、汪叛徒面目越是清楚,他们败坏章太炎名誉、离间黄兴与章太炎关系的阴谋也就越加明显。连与章太炎不断地在打笔墨官司的《新世纪》,也承认刘、汪对章太炎恨之入骨,必欲置章氏于死地,说汪云“去岁在日本,一次欲毒害章某未成,误毒下女……乃潜逃上海”,赞扬惩处汪云“核诸事实则细,语其功用则大”。刘师培寄来照片本应至此了结,可是,《伪〈民报〉检举状》的发布,使黄兴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他将刘师培提供的那些材料当作撒手锏抛了出来,企图以此从政治上将章太炎一下子置于死地。
黄兴首先在《日华新报》上发表了刘师培给他的那封完全歪曲事实真相的来信,并冠以《章炳麟背叛革命党人之铁证》的标题。《日华新报》给此信加了按语,说:“顷得革命党刘光汉(现在北洋总督衙门充当幕友)致该党黄某一函,披阅一过,令人发指。章氏日言道德,而其个人之道德则如是。呜呼!章氏休矣。”按语还说,“章刊《伪〈民报〉》传单,为图归国地步。”11月下旬,香港《中国日报》以“东京访函”名义发表《章炳麟与刘光汉关系之历史》,并云:“章近致直督幕中刘光汉,重申前约,愿和好如初。日前刘已派委员到东京与章交涉革党事,谓端午帅令其解散革党,事成许以重利,现章已允尽力担任。”这一说法,连利用章太炎致刘师培几封信对章氏大肆攻击的《新世纪》记者,也觉得难以置信,说:“《中国日报》云:‘据最近布告,言章与直督幕员刘光汉和好如初,且受端方委任,担任解散革党及充常驻东京之侦探员。’彼未刻有证凭,姑存其说以待信。”
在这种情况下,孙中山、黄兴一派报刊便把章太炎完全当做一个叛徒、敌探而加以讨伐。巴黎《新世纪》转载了《章炳麟与刘光汉及何震书五封》,吴稚晖据以断言:“章炳麟之得金出卖革命,固有数可稽而有凭可证者!”香港《中国日报》发表《为章炳麟叛党事答复投书诸君》,称章太炎为“满洲鹰犬”,“中国革命党之罪人,《民报》之罪人”,说章太炎“与梁启超同办《时务报》以来,与保皇党之关系未尝断绝。……当《民报》与《新民丛报》笔战之时,战斗皆精卫、汉民、县解、寄生诸君任之,章以与梁启超交厚故,未有一文之助力”。文章指责章太炎不该在《民报》发表《无神论》一文,说这篇文章一登,“以致内外同志多疑《民报》为排斥耶苏之机关报,摇惑人心,莫此为甚”。文章还说,章太炎著文批判《新世纪》无政府主义,纯为“以个人私怨”借《民报》“为攻城之具”,“伤害同志之感情,徒贻外人之笑柄”。文章甚至把日本政府封禁《民报》的罪责也一股脑儿推到章太炎身上,说什么“《民报》出版以来,日政府绝不干涉,乃章炳鳞倡言恢复台湾、朝鲜之义,又鼓吹暗杀,以挑动日人之恶感情,遂故有停止发行之命令”。总之,他们对章太炎先前整个革命经历以及他所主编的《民报》全盘加以否定。
在所有这些攻讦面前,章太炎没有示弱,他努力进行反击。黄兴“函责太炎以晚节不终”,章太炎反过来便责问黄兴:“端方请其入幕,并派湖北人吴往天津谒端方,意欲何为?”对于《日华新报》等连篇累牍的责难文章,章太炎也专门写了辩书,说明事实真相。但是,他和陶成章等人这时并不掌握什么有影响的报刊,反击的文章多印成传单散发,与孙中山、黄兴等发动的攻势相比,力量便显得弱小得多。
争吵的双方,都竞相把污水泼得对手满头满身。他们彼此互相伤害到如此程度,不仅使双方在改选总理和复刊《民报》等问题上的分歧,无法心平气和地通过协商得到解决,而且使双方的恶感发展到根本无法再在同一个组织中共事下去。正是在这一情况下,章太炎与陶成章决定重建光复会。
陶成章本来就是光复会的一位创建者和活动家。他加入同盟会以后,与国内光复会组织仍然保持着联系。在徐锡麟、秋瑾、熊成基等人发动起义陆续失败后,光复会在国内的组织受到严重摧残。1909年,光复会骨干张恭在沪为刘师培、汪云告密,被禁锢于南京,负责联络浙江各处会党的张伟文又在温州被捕,其他一些干部也被执下狱,国内光复会处于瘫痪状态。在策划改选黄兴为同盟会总理不成反而导致与孙、黄关系破裂以后,陶成章便酝酿重建光复会。他对章太炎说:“逸仙难与图事。吾辈主张光复,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会先,曷分设光复会?”章太炎表示赞同。陶成章于是以李燮和等在南洋所建立的组织为基础,紧张地展开了筹组工作。
1910年2月,光复会正式宣告重新成立。在东京建立了总部,章太炎任会长,陶成章任副会长。根据陶成章的创议,总部“分评议、执行二部,分立权限,各行其事,既无不能统一之虞,又有互相监督之效”。办事人员包括庶务、会计、书记等,初时由章梓任庶务员,沈家康任书记员。为便于通讯联络,根据陶成章的建议,创办了《教育今语杂志》,以杂志社为公开的对外联系机关。因为重建后的光复会主要成员都集中在南洋一带,由李燮和等在南洋成立了“行总部”,“代东京总部行事,以便就近处置一切事宜”。行总部以下的组织为分会,会员之间的联络借助于口号、暗号,而分会对外则通常以书报社、教育会等面貌出现。南洋一些地区的华侨,对于李燮和等异常信任,见李燮和等坚决支持章太炎、陶成章,便纷纷转到光复会旗帜之下。一时间,光复会“势力颇盛,骎然有取同盟会而代之之势”。
在光复会重建的同时,孙中山在美国旧金山建立了同盟会分会。他因对同盟会总部不满,将分会的名称改为“中华革命党”,并将原同盟会誓词改作“同心协力,废灭鞑虏清朝,创立中华民国,实行民生主义”。是年秋,孙中山“自日本再游南洋,尝由槟榔屿通告南洋英、荷各属,令仿美洲党员新例,将盟书内中国同盟会会员字样改为中华革命党党员”。只是因为东京同盟会总部和许多地区组织,或者未接到这一通告,或者接到了通告而未照办,中国同盟会方才没有改名。
同盟会在组织上终于分裂了。一是光复会重建,二是孙中山将许多地区同盟会改为中华革命党,三是1911年夏宋教仁、谭人凤等在上海组织中部同盟会。统一的同盟会这时实际上已一分为三。尽管这三个团体都为中国革命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是,许多人为的纠纷毕竟分散了他们许多精力,消耗了许多力量。追究这一阶段分裂的原因,固然有思想上、策略上的分歧,有原先各团体所曾有过的地域观念、小团体观念带来的隔阂,然而毋庸讳言,几位主要领导人的性格特征和他们之间的意气之争,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就章太炎本人而言,《中兴报》曾载文指责他“骄恣谥盈,竟成跋扈,托有神经病,为鱼肉侪辈,蛮气一发,动肆用武……同志宽洪包容,均付之一笑”,虽然有些过甚其词,但毕竟不是捕风捉影。他性情耿直,但有时失之主观武断,这种态度,当然无助于革命同志之间的团结。加上章太炎书生气十足,在处理实际事务时,往往不善于考虑到各种有关的条件,而又不很虚心,这就往往容易败事,以至加剧同志间的纷争。陶成章在正式重建光复会以后,一再强调章太炎“不过仅能画策,不能实行”,说“太炎原系学者,办事全非所宜,盖彼无眼识别人之善恶,易败事也”,这并非故意捏造,以损害章太炎的名誉,而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实际。
这一场以组织上公开分裂而告终的内讧,对章太炎精神上打击很大。光复会重建以后,虽然创办了《教育今语杂志》作言论机关,但是,在日本政府严密监视下,他们根本不可能自由地发表政论,宣传革命。正如陶成章所说,“至倡言革命,则在日本定难发行,止可于历史中略道及之”。这份杂志由钱玄同负责具体编辑事务,章太炎只以笔名在上面发表了一些学术性的白话演讲词,没有一篇政治性论文。这使他更感到沉闷。加上他虽然担任了光复会会长,但陶成章并不想让他介入实际斗争的领导工作,在陶成章的心目中,他所能起的作用只在于“联络各埠”,以后则应改任“教育会会长”,在这一情况下,他常常为一种心灰意懒的情绪所掩袭。1909年他在《秋夜与黄侃联句》中就说过:“谁言乐浪乐?四海无鸡栖。……邦家既幅裂,文采复安施?……及尔同沉渊,又恐罹蛟螭。愿言息尘劳,无生以为师!”其后,在《复张伽厂书》中,他又说:“仆亦涉历忧患久矣,东国既非吾土,恒有登楼之思,然以勤苦余生,志反闲漠。”因此,后来他对光复会事也很少过问,陶成章1910年11月筹办《光复报》,章太炎便不肯为之“作文”。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转向讲学与撰写学术性的著作。
然而,组织上的分裂,毕竟不是政治上分道扬镳。一旦双方逐渐冷静下来,导致内讧爆发的那些意气用事的互相攻讦,彼此便都觉得难以成立了。1910年冬,黄兴至南洋筹措广州起义军饷,“以荷属各教员燮和及陈方度等多属湘籍同乡,且与己感情密切,遂力劝捐除意见,同任艰巨。燮和等欣然从之”。在这次筹款中,李燮和等出了很大的力气。连陶成章这时也说:“孙文以后不必攻击,弟意亦然。而弟之意,即意见不同,宗旨不合者,辨正可也,不辨正亦可也。再不可如前者之《中兴报》,日从事于谩骂,不成日报体裁。即个人私德有缺陷者,亦不可多加攻击,盖羞恶之心,人多有之,多所取怨,于所办之目的宗旨上,毫无所裨益。”光复会成员赵声与黄兴一道,积极筹划发动广州起义,陶成章表示支持,“数言克强得伯先,事或可就”。此时,章太炎对能否真正重新联合起来共同战斗则仍然表示怀疑,所以,他对陶成章说,“集党数年,未有规画,恐诒之后人耳。然清自袁世凯废、张之洞死,宗室用事,人民胥怨,固不能久。粤人好利而无兵略,湘中朴气衰矣,亦未必属孙、黄也。君以光复会号召,所谓自靖自献,成败利钝,谁能知之?”在1911年4月27日广州起义中,许多光复会会员与同盟会会员一道进行了殊死作战,时陶成章也专程返沪,图谋在江浙一带发动起义响应。可是,广州起义迅速失败,赵声在香港气愤而死,陶成章怀疑赵声之死系胡汉民下毒所致;他本人,在沪与陈其美等议事时,因意见不投,险被陈其美当场掏枪击毙,更是大愤,这样,隔阂便照旧存在,纷争也就没有能够了结。
《民报》停刊以来革命党内部纷争发展为内讧以至分裂的整个过程表明,尽管事态的演变是由多方面因素促成的,是有特定的历史根源与社会根源为其基础的,就章太炎个人而言,毫无疑问,负有相当大的直接责任。领导者的气质,如何反过来影响历史的进程,这里提供了一个很鲜明的例证。然而,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章太炎终究不失为一位卓越的资产阶级革命家。1911年7月槟榔屿《光华日报》著文说:
《天铎报》有短评曰《哀某文豪》,其言曰:“文豪某, 轩辕黄帝之肖子也,抱冤禽之隐痛,羁旅海外,十余易寒暑,近闻穷途潦倒,将至断炊。呜呼!天何酷我文豪至于此极也。虽然,彼亦有所自取焉。以彼文章声誉,苟能少为推移,揣摩时尚,高官厚禄,何患不予取予携?乃牢抱高尚主义,与俗相违,几于穷饿而死,得不令当世之所谓通人名士笑汝拙乎?子舆氏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文豪之所为无负文豪,则亦以此。”其言盖指章太炎也。数年嫉恶太炎者,每诬其致书端方求官,道高毁来,自古然矣! 旁观之公论如此。太炎之心,夫岂汩乎?嗟乎!西山薇蕨,千古高风,愈穷饿而伟人之心迹愈昭著焉矣。
这段评论,应当说,并非阿谀之词,而是比较不带成见与比较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