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被委托起草《正学报缘起》与《正学报例言》。《正学报缘起》有相当浓厚的卫道气息,比如,其中便对主张效法西政的维新志士进行了攻讦,说什么“有巧文辩慧者出,铺观中西,能言其利弊,而歆羡于西方之乐。顾重出诸其口,乃取太古久远之事,以矫拂近世,从而建平等之议,倡无分民之法,持之有故,足以傅经义,使人人得以陵轹其上,孤弃其宗族,而曰是西政之可怀也”。这完全是一派封建卫道士的口吻,反映了梁鼎芬一伙的观点。《正学报》之得名,也正是由此而来,其意即是“求所以正心术、止流说者,使人人知古今之故,得以涵泳圣涯,化其颛蒙而成其恳恻,于是为便”。然而,《正学报缘起》也强调了与此相异的另一种观点,即痛斥那些“陆沉泥古之士”,指责这类人“方其上在朝市,或穷而伏闾巷,目未营九州,皆虚自贵,恶闻异己,言邻国有善政,则掩耳疾走,至于朝不信道,工不信度,不以芥蒂其胸臆”。由此,《正学报缘起》特别强调该报要“东求诸日本,西求诸欧美之洲,得其日月所记,译以华文,比类错综,终以己之论议”,“盖使孤陋者不囿于见闻以阻新政”。《正学报例言》则更加突出了这后一种倾向。《正学报例言》对于“栋梁方颓,尊俎犹昔,朝野上下,犹嘤鸣娱乐,颜色无改”和“百僚师师,思不出位,以规为瑱,犹憗置焉”的状况痛加鞭笞,主张要通过选译东西各报所述的事实与议论,“意重辞复”,使这些人从昏梦中觉醒。《正学报例言》也很不客气地抨击了为梁鼎芬等所极为推崇的道学,说:“若濂溪、二程,或遁虚寂,自可名家,难为师法;康节妄诞,伪造图书,罪甚枚颐(梅赜),益当摈斥。”《正学报例言》重申了章太炎在《兴浙会章程》中就已鲜明地揭示了的治学宗旨:“九流腾跃,以兰陵为宗;历史汗牛,以后王为法。”这与以孔、孟、程、朱为唯一正宗的梁鼎芬等人,便更加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在这里,章太炎显然是煞费苦心地要将歧异极大甚至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强行捏合到一起。但是,强行捏合终究是不牢靠的,一碰到具体问题,这些分歧便立刻暴露出来,尖锐起来。
一次,张之洞对章太炎说:“国学渊微,三百年发明已备,后生但当蒙业,不须更事高深。”这就是要人们满足于清代传统的经史学术成就,不得越雷池半步,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治学方法上,都不得另辟蹊径。章太炎一听,便对号称支持维新事业的张之洞思想深处竟如此陈腐与顽固,感到吃惊。他当即就经学的研究状况答复张之洞说:“经有古今文,自昔异路。近代诸贤,始则不别,继有专治今文者作,而古文未有专业。此亦其缺陷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就号称完备的封建统治学说即经学而言,要研究的问题还很多。比如,在古文经学看来,儒家全部经书都只能当做古代历史文献看,而绝不可看做万古不变的神圣教条。而按照这一观点来对儒家各部经书逐一进行具体的研究,这一工作则几乎还没有真正进行。这是章太炎同张之洞的初次正面交锋。
这还是思想学术之争,尚未涉及政治问题。而一旦触及政治问题,即对清朝政府及康有为的态度问题,争论便不可能这样斯文了。
就在这时,张之洞鼓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代表作《劝学篇》由两湖书院刊刻问世了。这部著作分内外两篇,内篇为《同心》、《教忠》等九篇,“明保国保教保种为第一义”。外篇包括《益智》、《游学》、《设学》等十五篇,要人们耻于不如日本、土耳其,惧蹈印度、越南、缅甸、朝鲜的覆辙,知“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这部著作为了调和中学与西学,反复强调“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据说,这部著作出于黄绍箕、辜鸿铭二人之手,但是,它确实集中反映了张之洞在西学与中学之争、新学与旧学之争中的骑墙态度。他已看到,中国不学西方不行,而且不学西政、仅学西艺也不行,但是,他最终还是不愿触动中国封建主义的根本秩序,不愿损害大清王朝的全部既得利益。曾获英国大学罗马希腊经科博士,并在德国国家工科大学修业,专门为张之洞处理洋务的辜鸿铭,在谈到《劝学篇》的撰著时说过张之洞“效西法,非慕欧化也”,“图富强,志不在富强也”,“盖富强以保中国,保中国即所以保名教”。这段话,颇能暴露张之洞思想的奥秘。
为《劝学篇》一书,章太炎同张之洞、梁鼎芬等人的冲突立即上升了一大级。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记述他与张之洞冲突的情况说:“之洞方草《劝学篇》,出以示余。见其上篇所说,多效忠清室语,因答曰:‘下篇为翔实矣。’”《〈艾如张〉、〈董逃歌〉序》记述此事云:“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退则语人:‘宙合皆含血,生于其洲而人偶其洲,生于其国而人偶其国,人之性然也。惟吾赤县,权舆风姜以来,近者五千祀,沐浴膏泽,沦浃精味久矣,禀性非异人。古之谟训:上思利民,忠也;朋友善道,忠也;憔悴事君,忠也。今二者不举,徒以效忠征求氓庶。且乌桓遗裔,蹂躏吾族几三百年,茹毛饮血,视民如雉兔。今九世之仇纵不能复,乃欲责其忠爱?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闻者皆怒,辫发上指栋。”
就什么才是真正的“保国保种”展开的这场争论,清楚地表现了章太炎与张之洞等在政治上的原则性的分歧。什么是“忠”?章太炎引用《左传》中具有原始民主主义色彩的“上思利民,忠也”的旧命题,来反驳封建纲常的说教。是否应当矢忠于大清王朝?章太炎揭露了清王朝带给广大民众的绝不是什么深仁厚泽,而是牛马雉兔一样悲惨的境遇。听了章太炎的话气得“辫发上指栋”的第一人,就是朱克柔,他反诘章太炎说:“尔先世得有仕者,何得出此言?”章太炎非但没有被难倒,反而理直气壮地答道:“此为强暴所污耳,子孙当干蛊。”朱克柔又羞又怒,把这番对话一五一十报告了梁鼎芬,梁鼎芬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要将章太炎“悬而榜之”。
梁鼎芬,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做过翰林院编修,中法战争时因疏劾李鸿章而知名于世。当张之洞督两广、湖广和署督两江期间,他一直为张之洞所器重,以致人称:“鼎芬即小之洞,之洞即大鼎芬。”维新运动高涨时,他也曾附和过,并参与起草过上海强学会章程,但是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维护封建礼教。他以康有为的政治目标试探章太炎说:“闻康祖诒欲作皇帝,有所闻乎?”章太炎回答道:“只闻康欲作教主,未闻欲作皇帝。实则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异,惟欲作教主,则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被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反驳说:“吾辈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何可出此狂语?”一回去,他就禀报张之洞,“谓章某心术不正,时有欺君犯上之辞,不宜重用”。并要求张之洞即日逐走章太炎。
章太炎在武昌前后不过一个月,就不得不狼狈离去。行前,张之洞“赠以五百元,购其《左传》撰稿。节庵复扣留其款”。《正学报》只留下他写的一篇《正学报缘起》与《正学报例言》便流产了。在沿大江而下的行船上,章太炎悲愤填膺地写下《艾如张》一诗,叙述了对张之洞从期待到决绝的经过,并暗示了他对前进道路所做的新的思考。诗中写道:
皇穹鉴黎庶,均平无九服,
顾我齐州产,宁能忘禹域?
击磬一微秩,志屈逃海滨,
商容冯马徒,逝将除受辛。
怀哉殷周世,大泽宁无人?
三千年前,殷代小官少师因为痛恨殷纣王受辛的残暴统治,率领他的门徒抱磬杖策相牵入海,隐居于海岛;而名贤商容则手执羽龠投奔马徒,动员他起兵伐纣。在大江之上,章太炎想到了他们的作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绝不愿弃置自己的祖国于苦难之中而不顾;他曾经对李鸿章怀抱过期望,也对张之洞抱有过幻想,现在都破灭了。思念殷周交替的革命,眼光该转向大泽即社会下层了!
5月14日,章太炎回到上海。连来带去,共四十八天,时间不长,却给他上了难忘的一课。在刚回上海的那些日子里,他与宋恕、孙宝瑄、陈黻宸等人连日纵谈。孙宝瑄在日记中记述了这几天章太炎的活动:
5月15日,“枚叔来,余尚卧,闻之始披衣下楼,盖伊于昨日由鄂归也。纵谈至晡,枚叔方去”。
5月16日,“过午访枚叔谈,燕生(即宋恕)俄至,纵谈古今”。
5月18日,“枚叔来,作竟日谈。折简招燕生,俄亦至,纵论酣畅”。
5月19日,“招枚叔及燕生、介石(即陈黻宸)谈宴于西酒楼”。
5月21日,“访介石,同至格致书院听浩吾(即叶瀚)宣论,枚叔、燕生皆在。俄顷偕登五层楼茗话”。
武昌之行正是他们纵谈的一个重要话题,宋恕当时步《艾如张》原韵写《束发篇答章太炎》一诗,描绘了章太炎当时愤激的情景:
登高望中原,尘沙暗齐州,
儒侠流风尽,巨盗交献酬。
悲来独哽咽,微管念桓侯,
驱车且四顾,猛虎纷当路。
妇哭一何苦?虎啸一何怒?
卞庄彼何人?慨然欲追步!
“驱车且四顾,猛虎纷当路”,正形象地概括了半年来章太炎的遭际,而“卞庄彼何人?慨然欲追步”,则抒写了章太炎欲效法卞庄刺杀猛虎的决心。对于章太炎痛斥张之洞和大清王朝的言论,宋恕听了也觉骇怕,再三叮嘱他要警惕为清廷耳目所探悉:
托命礼观音,移情存净域,
踽踽素臣身,栖栖大泽滨。
殷勤再三赠,强饭抑酸辛,
缄口密复密,警骚人。
然而,章太炎愤激的情感和思想的转变,绝不是血气方刚的一时冲动。要他缄口结舌,事实上已不可能了。
“革政”的悲惨结局
就在章太炎由武昌返沪之后不久,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发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要变革“大经大法”。维新志士梦寐以求的“革政”,终于开始变成了大清王朝政治生活的现实。康有为6月16日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奉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并获准可以“专折奏事”。一个品级低微的工部主事,竟获得如此特殊的恩遇,难怪康有为踌躇满志,自信“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成功指日可待。而许多只重表面现象、不能透视内中实质的人,则更加乐观,“曲跳陵厉,北向望风采,以为雪国耻、起民瘼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