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永不满足的主要根源,在于自我保存的冲动。这种冲动变成一种自私自利,并且从这一格言中得出一个责任,格言说,我们应当永远注意我们缺乏什么,以便我们可以努力得到它。因此,我们总 注意我们想要什么,并且总注意考虑它;但是,那个格言使我们心安理得地无视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所以,一旦我们得到什么东西,我们就很少像以往那样重视它了。我们很少想我们已有什么,但永 远想我们缺乏什么。
这个自我主义的格言,确实,有其优点,它有助于取得达到心目中目标的手段,其本身同时却毁灭最终的目标,即满足感,像寓言中讲到的熊,向这修道者投掷一块石头砸他的鼻子上的苍蝇。我们应该 等待,直到需要与匮乏自行宣告,而不是去寻找它们。智者自然地满意这样做,而患臆想症者做的正相反。
当一个人只希望成为他所是的或本然的人时,他的本性与其自身是和谐一致的。那就是说,当他由经验了解自己的优点与弱点时,他发挥优点,克服缺点,而不是玩弄假币,设法向人炫耀他并不具有的 优点。这是一种产生随和的、有理性的性格的内在和谐;理由很简单,即:一切创造这个人,以及给予他的身心素质的东西,只不过是他的意志的表现;事实上,即是他所欲之物。所以,企望成为不同 于我们本然的人,乃是一切不一致中的最大的不一致。
有奇特性格的人们,只能在奇异的情况下才是愉快的;例如适合他们的本性,正如同平常的情况适合平常人一样;并且这样的情况只能这样出现:令人惊奇地,他们碰巧遇到有一种非常不同的性格的奇 异之人,但还是完全适合于他们自己的性格。那就是为什么有罕见的或奇异的品质的人,很少是快乐的缘故。
这种快乐完全得自于能力的使用与意识;一个人能感到的最大痛苦,就是认识到,正当他想利用这些能力时,他没有能力了。所以,对每个人来说,能发现他有什么能力,又缺乏什么能力,这对他是有 利的。那么,让他发挥他的杰出的能力,尽大力使用之;让他探索这些能力以助他走前进的道路;并且,即使他必须克服他的爱好,也不要让他走那条他力所不及的道路。这样,他就会常有一种愉快的 强力意识,而少有一种痛苦的薄弱意识;这种情况对他有利。但是,如果他尝试去做无从发挥他的卓越能力的工作,他将体验到羞耻之辱;这也许是一个人所能体验到的最大的痛苦了。
可是,一切事物都有双重性。一个人在他没有多少能力胜任的领域,缺乏自信,永不愿冒风险,一方面,他甚至连如何利用他仅有的这一点儿能力,都不去学习;另一方面,在一个他起码会取得一些成 绩的地方,他根本不付出任何努力,所以也便没有任何快乐。这永远是很难令人忍受的。因为一个人对在为人类谋求幸福的任何工作中的完全失败,是绝不会不感到痛苦的。
作为一个孩子,一个人没有关于自然法则不可变动性的概念,也没有关于一切事物固守其本然的顽固方式的概念。小孩相信,甚至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愿意服从他;也许因为他感到他自身与世界融为一体 ,或者,由于丝毫不谙这世界,相信自然是愿意友善的。例如,那是当我是个孩子,把我的一只鞋扔到盛满牛奶的一个大桶里时,人们发现我正在请求这只鞋跳出来。一个小孩,直到他学习知道了动物 脾气不好与可恨时,才知道防备动物的伤害。但是,直到我们有了成熟的经验以后,我们才认识到,人的性格是不可改变的;任何恳求或抗议,或榜样,或利益,都不能改变一个人“我行我素”的作风 ;但相反地,每个人,由于自然规律的必然性,不得不遵循他自己的行动与思想的方式;并且不管我们如何引导,他总是保持原来那样不变。只是在我们清楚、深刻地学到这一事实的知识以后,我们就 不再劝说人们,或者尝试改变他们以及使他们转到我们的思想方法上来。我们自己反而设法适应他们的思想,只要对我们是不可或缺的,我们便同意;只要我们不可能同意,便远离这些思想。
最后,我们终于认识到,甚至仅仅是关于智力的问题都意见纷纭,——虽然它的法则对一切事物毫无二致,并且与思想对象对立的主题尚没有真正进入个别独立存在状态——然而,任何问题的全部真理 ,能够传达到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个人能被说服或被迫去承认这个真理,这两方面都没有确定性。因为,正如培根所说,人类智力之光因兴味与热情而改变颜色。
正因为一切快乐幸福都有一种消极的特性,是以,当我们能成功地生活在完全舒适的环境时,我们并不能正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好像轻悄悄从我们身边掠过,可是简直还没有触及到我们,这瞬间 已经流逝;然后,积极地感觉到缺少些什么的心理告诉我们那已消失的快乐;在那时,我们才觉察到,我们没有紧紧把握住它,并且我们备尝自我谴责与匮乏之苦。
一个人所享受的一切幸福,以及他缅怀的几乎所有的友谊,都建筑在幻象之上;因为,一般地说,随着知识的增长,它们必定消失。然而,这时与别处一样,一个人应该勇敢地求索真理,并且永不倦怠 地进行同他自己与这世界和解的奋斗。不管他周围发生什么事,哪怕是令他高兴的怪物或者幻想,也要让他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丝毫不怕前面广袤的沙漠。只有一件事他必须十分确信无疑,即,即 使在即将揭开戈冈(戈冈,古典神话中3个有蛇发、铁爪、巨齿的女怪。人见其貌,即化为石头。——译注)的面纱而见之必死的时候,他也不会发现他内心缺少任何价值。所以,如果他想要保持清醒, 不受迷惑的话,让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他自己的价值。因为,感到自己缺少这种价值,不仅是最大的,而且也是惟一的真正的痛楚;所有其他的心灵的创伤,靠对自己的价值不动摇的意识,不仅可以 治愈,并且可以立即解除。确信自己的价值的人,能在痛苦中安详地坐下来,而如无此确信,则会使他陷入悲观失望之中;虽然他没有各种享受,没有欢乐,没有朋友,他能相信他自己,依赖他自己; 活生生地意识到这个优点,给我们极大的安慰;宁要这一安慰,也不要一切其他尘世的幸福。与此相反,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解救不了一个自知为毫无价值的人;他唯有设法用骗人的方法加以掩盖,或是 用他的大嗓门为之辩护;但这两个权宜手段使用不久就失灵的。
我们永应设法保持目光远大。如果纠缠于琐碎小事,我们将忙乱不堪,眼光短,见识浅。暂时的成功或失败,以及成败给人的印象如何,根本算不了什么。
学习了解自己,和认清什么是自己首先想要的东西,这有多难啊。所以,首先想要的是什么,乃是我们的幸福最为直接所必需的;然后下一个应是什么;占第三位与第四位的是什么,等等。
我们的生活,如果没有这种知识,便没有计划,就像一个船长没有指南针一样。
崇高的愁思引导我们深信,所有的快乐享受与整个人类的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价值,因此没有任何渴望的事情,但只感到,人生不过一沉重负担而已,注定要筋疲力尽地背负到即使不远的一个终点。这 种心理比下述的心计更加快乐得多:朝思暮想地渴望我们把价值放在这世界的种种幻象上面,并且竭尽全力去得到它们。
这是一个我们从经验中学到的事实;先天地便可以看清楚,上述情况之一是一幻象的情况,另一为知识的情况。
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这个问题在许多情况下,等于是:为爱情忧虑比为生计焦虑不安更持久吗?
婚姻是自然给我们设置的一个陷阱。
已经结婚的诗人与哲学家,就因为结婚惹起怀疑:他们是在注意他们自己的幸福,并不是在注意科学与艺术的趣味。
习惯重于一切。因此,保持冷静与处之泰然不过是期望养成的一种习惯;习惯最大的优点是不必成心就能养成。
“个性是最大幸福的要素。”因为痛苦与烦恼是人类幸福的两大敌人,大自然已经提供给我们防备两者的个性。我们能够用愉快避开痛苦(这种痛苦在精神上比在身体上出现的更多),用理智避开烦恼 。但是愉快与理智两者并不近似;不,在较大程度上,它们也许是不相容的。正如亚里士多德说的,天才与忧郁是同类的;并且有很愉快气质的人,仅仅表面上看来是理智的。所以,较优者:任何一个 人天赋备有防止上述不幸之一的能力(愉快),较劣者:通常是备有反对另一不幸的能力(理智)。
人的一生没有不受痛苦与烦恼折磨的。如果一个人主要遭到的不幸,是大自然赋予较优者去防止的,就命运而论,这是一特别的恩惠;这就是,如果命运把许多痛苦送给有非常愉快的,能够忍受它的性 格的人那里,以及有充分闲暇时间用以学得理智的人那里的话,但是反之就不幸了。因为一个人有智慧,他所感受的痛苦更加沉重两三倍;一个有愉快的,但非聪慧性格的人,则感到孤独与无所事事一 概不能忍受。
在思想领域,荒谬与歪曲继续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其统治仅数度短期中断。艺术领域也不例外;因为在那里,很少被发现、而又更少被称赞的真正好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钝、无味道与装模作样 的作品所排挤。
在行为方面也是如此。柏阿斯说过,大多数人是坏的。美德在这世界上是少见的,人们不知为何物;无限的自我主义、诡谲与恶毒则永远是当代的正常状况。在这一点上,欺骗年轻人是错误的,因为这 只能使他们以后感到,是他们的老师首先欺骗他们的。如果告诉一个学生说别人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教育他成为好人,这个目的是达不到的;而如果说:大多数人坏,你应该成为好人,这可能会有 效。用这样的方法,他起码是准备有一种机警的预见被送上这世界,而不是经受痛苦经验才认识到他的老师是错误的。
一切无知都是危险的,并且大多数错误必定付出沉重代价。一个人头脑中一直到死还带着一个没有受到惩罚的错误,他一定是运气好。
每件成功对我们均有一双重的有利的作用,当它除了带来特殊的与物质的利益以外,还带来激励生机的保证,即,这个世界、命运或在内心的恶魔,对我们未太怀恶意,也不像我们曾想像那样反对我们 的美好前程;但,总而言之,每件成功可以恢复我们生活下去的勇气。
同样,每一种不幸或失败,在相反的意义上,也有一种双重的令人沮丧的作用。
如果我们全都不夸大地感觉到对我们自己有兴趣的话,生活会很无聊,没人忍受得了。
世界上每个地方,以及在一切情况下,不靠强制或压力,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但是,权力大多掌握在坏人手里,因为卑贱可鄙到处都占可怕的大多数。
为什么永是专心从这瞬间,也即确是我们惟一的真正的所有物中,求取最大可能的享乐,是愚蠢的呢?我们的整个生命,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现在,本质上是稍纵即逝的。
每个人由于他的个性与所处的地位的影响,他的观念与所持意见,毫无例外,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另一个人也是如此,只是情况不同;但如果他了解对方能力有限,即使他自己远远不如对方优秀,但他 抓住对方的缺陷,他便能迷惑他,使他受窘,羞辱他。机灵的人时常利用这种情况,获得一种假的、暂时的优势。
惟一真正的优越性是心智与性格的优越性;一切他种优越性都是虚构的,伪装的,欺骗的;当有人企图在真正优越性面前炫耀、卖弄时,能让他们感到以上所说道理属实,那该多好。
整个世界是个大戏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仅仅是演员。
一点不错!不管一个人本身实际是什么,他也有一个扮演的角色,这一角色,是命运通过决定他得到的职位、教育与境遇等外部条件,强加给他的。我认为,这一真理最直接地结合现实也许是这样:在 生活中,和在戏台上一样,我们必须区分开演员与他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把这个人本身与他的地位与名声区别开——与已经受职位、境遇影响或塑造的角色区别开。经常是最坏的演员扮演国王,最好 的演员扮演乞丐!这种现象在生活中也有;一个人混淆这演员与他的角色,必定是很粗鲁的。
我们的生活如此贫困,世界上任何财宝都不能使之富足;因为享乐的资源即将非常短缺,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取之不竭的来源。所以,对于我们自己的幸福来说,只有两种方法来使用我们的财富。或者是 ,我们用之于炫耀荣华富贵,满足于被我们虚假的名誉迷惑的群众给予我们的廉价尊敬;或者是,我们节约一切我们的无益开支,使我们的财富增长,以便逐渐能建起一个预防不幸与匮乏的更好、更牢 固的堡垒;这是因为,人生虽鲜有乐趣,邪恶却层出不穷。
正因为我们真正的、最内在的存在是意志,所以我们只有通过意志的活动,才能获得关于实存的活生生的意识,虽然这几乎永是伴随着痛苦。因此,可以说,实存本质上是令人痛苦的,许多人为了充分 准备满足其需要,按极有规律、单调与具体的习惯,安排他们的工作日。他们用这种方法避免意志活动产生的一切痛苦;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整个实存变成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场面与图景,他们几乎 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尽管如此,只要生活有足够的变化能防止产生过度的厌烦感,这还是与生活算账的最好方法。如果命运女神给一个人某一相宜的职业,以使充斥他的意识的种种图景有些意义,可 是这种意义与他的意志毫无关联,这样就更好得多了。
一个人只有生活在一个充满愚人的世界的条件下,才是有智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