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意志,这种构成生命之物内核的东西,最明白地表露在最高级最聪慧的动物身上。在这个等级之下,求生意志表现得并不明显,它的客观化程度并不高;而在这个等级之上的人类,由于有理性的 出现,势必意味着生存中的忧心忡忡,以及意志的分散。这毕竟给意志罩上了一层屏幕。于是,意志只有在激情爆发之时,才会无遮无掩地亮出身来。这就说明,为何激情煽动之时,便总是信仰泛起之 日,不论这种激情到底是什么。同样,激情成了诗人大发诗兴和演员拿手好戏的主要题材。
很多归之于习惯力量的东西,实质上不过是仰仗着我们天生的性格之中的那些恒常性和不可改变性。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们总是做同样的事,千百次的重复着同样必然的一桩事情。另外,真正的 习惯的力量,不过是想让我们的理智和意志,免除作出簇新之选择的劳作和困苦以及危险。因此,这就使我们今日重做昨日之事。做曾千百次做过之事,以及那些我们可以如法炮制之事。
不过,这个问题实质上还有更深的根由。我们还可以举一个特定的事例来加深对这一点的理解。那种由纯粹机械原因所驱动的物体,即是由习惯的力量的动机所推动的肉体。我们在没有任何特定的动机 时,也会表现出那些纯属习惯的行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在作习惯动作时,对它们毫无所知。那些已经成为习惯的行为,只有它第一次表现时,才受动机驱动。这次驱动的第二次成效就成为习惯 的东西了,这就足以使这个行为永远维持下去。这就像一个物体被抛出后,若没有遇到阻挡,那么,即便不再给它施以进一步的推动,也会永远保持运动状态一样。这同样可运用到动物身上;驯养后的 动物,其结果就是强化了习惯。所有这些,都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其真义在于:万物同一。
便宜得来的好运往往不长;幸福和不幸不过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我们实际得到的东西之间的比例。因此,我们对囊中之物所知甚少或对财产本身无甚把握。还因为,快乐实际上是否定性的东西,其效果 不过是除去痛苦;而痛苦或邪恶却相反,是现实中的肯定因素,遂可以直接感受到。我们对财产或对财产的期望所产生的欲念会越来越大,而且还会增大我们进一步聚敛财产和贪得无厌的能力。
希望,即是把对一个事物的欲望与这个事物的可能性混淆起来。
无希望之人,也就是毫不畏惧之人:这就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人类很自然而然地相信他欲望中真实的东西就是实际上真实的东西。而且,他之所以相信它,是因为他欲求它。假如他的天性中的这些 安抚式精神胜利成分在重复不断的不幸面前碰个落花流水,那么,他甚至就不得不相信那些他决不希望发生的事必定会发生,而那些他希望发生的事绝不要发生;这种情形便叫做绝望。
当自然未开化的人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后,他旋即会施以报复,而且,常常认为报复是一种快乐。这个事实,可以由那些仅仅是为了报复而不是报偿的许多牺牲来证明。我想对这种情况从心理学角度加以 说明。
自然、命运、机数施于我们的痛苦,都及不上他人的意志打击我们而产生的痛苦。这是因为,我们都承认自然和命数是世界的绝对主宰。它们施于我们的一切,也同样是施于其他人的一切。因此,当我 们由此源头受到痛苦后,我们所悲戚的与其说是我们个人的不幸,毋宁说是整个人类共同的厄运。相反,由他人意志造成的痛苦,在痛苦和伤害本身之上,还附加着一种非常特殊和残忍的痛苦,这就是 他人的不可一世的优越感。这种不可一世的优越感或是以强力,或是以奸诈施加到我们头上。与之相伴随的,还有我们自身的自惭形秽。假如报偿可能的话,报偿可以医治所受的创痛;而那种残忍附加 的痛苦,即那种“我不得不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俯首帖耳”的感受,通常造成的痛苦已远远超过痛苦本身,它只能由报复来缓和。当我们无论是用强力还是用机灵以血还血的时候,我们向那个曾伤害我 们的人展示了压倒他的优越感,因而就抹销了他优越于我们的情形。于是,内心便得到了它所渴望的满足。所以,哪里的荣耀和虚荣越多,哪里的报复心就越甚。不过,如同每一种完成了的欲望最终多 少都会表现为一种错觉一样,报复也是如此。通常,我们希望从报复中产生的快感,很快就会由我们在这之后所体验到的可悲而变得苦涩难忍。的确。一种精心算计的报复通常在最终都会使人心肝俱裂 、良心难熬。我们再也不会感受到促使我们去报复的原本动机了,我们眼前,只是一片难以抹去的我们自身的邪恶。
仇恨是内心的事物,蔑视是大脑的事物。
仇恨和蔑视截然对立、互相排斥。无疑,大凡仇恨,其根源都在于对他人过己之处所产生的身不由己的尊敬。反之,假如你想仇恨那些贫困潦倒、衣着褴褛的人,你简直就用错对象了!因为你很容易就 会对他们全都产生一种轻蔑感。真正的蔑视,作为真正荣耀的对应面,总是不露声色。因为,如果你让一个你所看不起的人知道你轻视他,你就不过是表露了对它的某种尊敬;因为你想让他知道你是如 何看不起他——这不是蔑视,而已落入仇恨了。相反,真正的蔑视,是对他人之毫无价值这一点所抱的纯真清白的笃信,它要求一种坦荡和忍让的胸襟。这是因为,为了你自己的安宁和安全,你必须克 制自己,不要去激怒你所蔑视的人。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拍案而起,造成伤害。不过,这种纯粹、冷静、真诚的蔑视一旦产生,它的报复力量实为最残忍的,因为被蔑视的那个人无力用蔑视来报复它 。
人们之所以铁石心肠,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苦痛去忍受,或者,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苦痛。相反,人们之所以是如此的爱管闲事,是因为他们生活在苦难与无聊这两极对立之中。
假如你想知道你对一个人的真实感受究竟是什么,那么,你只需记下当你第一次在门口看到他写给你的未曾预料的信时所产生的印象就够了。
人类获得幸福和交上好运的情境,一般来说,都可以比作一排树木:当远看时,它们显得美丽诱人;但当你走近并进入树丛之中,它们的美丽诱人旋即消散,你再不可能发现它了。
这也就是我们常常会羡慕他人的缘故。
为什么一个人即便照遍所有的镜子,都不会真正知道自己的长相,进而不能像他描绘其他熟人那样,描绘出自己的相貌?这是“知你自己”一开始就面临的麻烦。
其原因,无疑是在某些方面归因于这样的事实:当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我们总是双耳呆滞、直挺挺地看着自己。而眼睛的运动,这个具有如此重要意义的行动和我们注视的根本特征,却丧失了很大一 部分。与这种肉体上的不可能性相似,还出现了一种伦理上的不可能性。一个人不能在镜子中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形象,而这正是对他的形象作客观观照的条件,它让我们完全依赖道德上 的唯我论,让我们强烈地感受着“不是我”的情感。反之,当我们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映像时,我们的唯我论就会在我们耳边悄然提醒道:“这不是其他自我,就是我的自我。”其结果就产生了“不要碰 我”的效应,因而就断绝了对自身作任何纯粹客观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