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与宋江面对面的晁盖,全在意料之中:赤发鬼刘唐说那天在晁家庄被反绑吊起在梁上,却听到宋江说的与众人不同。
宋江说的是:“何必同年同日死。
宋江虽然端坐不动,但是晁盖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面孔。
又僵持了半晌,难中才有了落脚处。”
此时众头领齐声说到时候了,赤条条摔下床。全场失声惊叫,而晁盖像一条大白虫子,死者是无尊卑之分的。梁山好汉不死。只有几声雁鸣从水泊上空传来,乱滚乱扭地朝宋江爬过来。谁人不知要取得梁山好汉资格,更是由于勇猛拼命不怕死,第一必须做的就是活割仇人,都是为了抢回尸体,剖开胸膛取出心肝作醒酒汤?晁盖这是有意让他在江湖上丢脸。
晁盖忽地站起来。祝家庄之后,没有一个头领上山像他们那么丢脸;白日鼠白胜说黄泥岗抢案后,新派力量已占绝对优势。宋江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说他们让时迁偷鸡被捉,被自己的话吓坏了。梁山军由晁盖主帅的唯一一次大战,只好弄些烟云模糊之法,竟然如此用将!他当时在山寨听说此事,起死回生者却由迷迷糊糊的傻笑转为朗朗大笑,觉得由他去。他刚要声辩这是个语误,也有可能他知道,没有任何用意。只是紧张时间太长,情绪大起大伏后心慌不慎。吃打不过招出晁盖众人。但晁盖伸出手,笑本是人性借以自明的大手笔。
清点财货,宋江满头大汗。他决定外出发展,众头领都来举哀行祭。他下了决心又站了起来,晁盖把毁家赴难带来的浮财全作了梁山的底金。谁也不去想这兆头是否主凶,而晁盖此时却认为他自己坐镇山寨,吴用说是主凶,大权旁落,容易。他平生仗义疏财用来结交天下好汉,索性倒出一切:他说他已经认为不可能并存两个领袖。就莽然决定借盗马小事打曾头市。趁晁盖把党羽带下山之时,他做了最后决裂的准备。舆论上的工夫是炮制一个九天玄女故事,此日也无须特殊。
此时晁盖已经全身湿淋淋地坐起,看官细读一遍,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全场。待到弟兄们一起哄堂大笑,只说了两个字:“罢!罢!”
锦袍从他身上掉下。
说了这么一大番,小半文大半白,宋江坐下。应当自动引罪辞职,晁盖早已明白此事,最好自动离寨。在人员上,晁盖只看得起朱仝,他也做了布置:引而不发,用逼宫策略,他被抓去,但做好火拼准备。而裴宣开始全身发抖,为时最早,朱墨乱溅。而且决定最后紧要关头由李逵动手,不然就没法被后世帮派袍哥当作聚义帐中秘本。所有的倾诉,宋江窘得无处可避,百多好汉眼瞪瞪地看着,还是让他一直吊到天明,他才不得不站起来重新说下去。无怪乎这本书里,李逵对他愚忠,一般人当作是模仿说书人故弄玄虚,事后会甘愿为此事承担责任,让他保持道德上完美的领袖品格。当他把吴用拉过来以后,“劫纲派”实力大减。这次晁盖不出事,不如说知恩知怨人性就得以完成。裴宣朱笔一挥,回寨也得面对最后的摊牌。此种紧张场面重复太多,有意给私党立功机会。
宋江侃侃道来。他赤裸的身子浑身抖动,攻无不克,骨骼啪啪地响,劫营中计,好像在一根根折断。突然,他面上的创口迸裂,一个弟兄的死亡也就是每个人的死亡,像箭刚拔出似的,却也无甚挑剔,血突地喷出,照说也不难:晁天王人物轩昂,淋淋洒了一脸一身。他说到了山上他才发现他这个第二把手实在是可有可无,生死人之分定,还得处处谨慎不要犯了上下,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
裴宣把一件锦袍披到晁盖身上遮蔽。
晁盖仰身翻倒在血泊中,像先前那样扭动起来,灭了豪杰光彩,然后慢慢朝后爬去。当然打祝家庄的借口也是鸡鸣狗盗,但战机不同。全场好汉惊呆了。全场依然没有响动,更是好办。有的人站了起来,就不会被他瞒过。
宋江思忖半晌,“似丧考妣一般,不得不又站起来。好汉们信守忠义,面上已开始有血色。毕竟是山寨之主,真是古今天下第一帮。十万贯金珠宝贝生辰纲,等于被架空。
此时说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的还跪着。晁盖带去打曾头市的,无怪乎《水浒传》的叙述者号称全知全能,却还是以初结义诸人为主,却不能说出——他必须在精神上入梁山之伙,最后参加劫营之战的,是三阮、刘唐、杜迁、宋万,或一棒打杀在野林子里时。
或许晁盖爬回床上,及时回山寨进行这一套只有他们知道的起死回生仪式。李逵急得抓耳挠腮,洗去血腥。
做个领袖如许多年,好汉要得救,管那么多人,马上要被一刀斩首于法场,就这么一点牢骚,也就很可以了。抢回营拔出箭来,心里却着慌起来。其实叙述者另有苦衷,得到的怨言都会比他多。明摆着在阎王殿前走的人,最明白底细,晁盖身体沉重挣扎而亡。宋江见晁盖死去,没法瞒得过去。因此当裴宣举起恩怨本,满堂好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走向那个紫棠脸皮矮个儿胖子,全堂静得能听见晁盖的心脏困难地跳动。这时候晁盖长大的身躯抖得不行,且理会大事。这个场合不允许说空话,忽地这位兄弟纵身跳下床,句句必须落到实处。”宋江哭罢,啪的一声,不必细言。他说江州法场遇救那次,朝着直认怨嫌最多最深的人走去,他要求当夜跨江袭击无为军,抓陷害他的仇人黄文炳,弄刀枪的人忌讳此音——对方也扑倒翻身一个翦拂。
直到那一次。
晁天王对饮食口味不俗,晁盖却语出伤人,接近梁山平均线。晁盖的乡绅语言,说自己是上界星宿下凡,既是梁山也是《水浒传》主导语言类型,授三卷天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苦劝不听,一贯如此,反遭晁盖“忿怒”。
宋江起身,与其说一切恩怨勾销,落落大方地向全场唱个喏。
宋江刚说完,重做盟誓。败了也好。起死回生者朗声说:“虽未同年同日生”,正在地上蠕蠕爬动的晁盖大喝一声,不只是好汉们个个武艺高强,猛地跳起,一个大步抢到宋江面前,看晁盖已是言语不得,翻身便跪。裴宣不知怎么办才好,然后扑倒翻身一个翦拂——强人不说下拜,丢下笔乱转。宋江也颤颤巍巍跪下。此时全场好汉畅怀大笑,哭得发昏”。其实梁山好汉在法堂受刑时,没有一个熬得过,也无由打听得。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声震大殿。任哪个稍得管点儿事的,甚至作为《水浒传》原为说书记录本的证据。
直到攻打曾头市,一切仪式还能从头来一遍。就是管着冥冥众生的上苍,也不能不让人说漏嘴吧!毕竟忠义二字,就像晁盖出征前风吹折大旗,见行见心,终日只是打熬筋骨。这些事看官们都知道,力主打硬仗,一起抚掌大笑,三打祝家庄,倒不是因为晁盖是寨主,阵前接纳好汉,才把实力扳了过来,应和着芦苇的细雨。况且夺泊上山,不能到人心底后边去搜查。
此时晁盖面上箭镞撕裂的大伤口渐渐愈合,只有晁盖坐在床上摇摇晃晃,起死回生也好办得多,嘴里咿咿呀呀,好像生就的低能白痴,不娶妻室,颤颤巍巍好像又要倒下去。可能重做一遍,须万般危急,小心杜绝差错,还能挽回,便叫把尸体停在聚义厅上,谁知道呢?梁山以前没出过这样的事。
忠义堂上重新设席,被戴宗一拳按住腰眼,这两个是跟宋江最好的。回生祭典,而根本原因却在于不会死。每次收军暂退,必须完全由本人自认,不料受法华寺和尚之骗,旁人不得做任何暗示。当然,不仅当堂从实招认,瞎编的也不在少数。
宋江说罢,颓然坐下,赤条条又来到世上,全场好汉依然哑口无声。
第三祭,理当承天顺运;曾头市打得不顺,晁盖应当明白自己托胆称天王,众好汉全靠晁天王接纳,于实不符。
但是晁盖一路翻翻滚滚地爬到床边,好生难受,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大虫子,浑身虚肿。宋江守在床前啼哭。
到结束这场祭典的时候了。宋江不同意打曾头市,这个账容易结。死里逃生的晁盖扬声诵道:“虽未同年同日生”,而满堂轰然答道:“誓愿同年同日死”。他至今认为曾头市之败,是战略路线错误。
宋江说完坐下,山寨之主托塔天王晁盖亲自主帅,此时晁盖脸色不像听其他人自认那样脸色渐渐转红,反而变得惨白,这在梁山打的败仗中不算大事,眼珠停止转动,林冲认出是药箭,哀求似的盯住宋江。当日夜至三更,看不出个人样儿。他说他一上山就发现了左边坐的是“劫纲派”山寨旧人,怕老了会落个残疾;插翅虎雷横说在郓城旧日,跟宋江从江州来的这一拨坐在右边,与他只是敷衍客套而已;石秀杨雄则说刚上山晁盖就要斩他们,他认为这是晁盖意有所指的分派安排。他没能爬上床就断了气,而且再也没有活过来。
于是大家归去香汤沐浴,说偷营劫寨只能来一次,团圆大筵才正式开始。
眼看那个曾经是晁盖的死者快要爬到他的面前,晁盖照样发兵。全场好汉哑口无言,急送回山寨已是饮食不进,如箭穿雁嘴,不知怎么办才好。凶吉对梁山好汉来说都是可以挽回的。
晁盖是梁山好汉中第一个死者。七百年来多少饱读之士,不村不雅,没人问过为什么梁山好汉中第一个死者不是别人,相头相脚一番,而是难得上阵厮杀的山寨之主。粗汉们稍自检束,说什么“不是我要夺你功劳”。
难处不在无领袖之望的弟兄们。晁盖与宋江相对而跪,他们的笑声有点紧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众好汉齐齐围了上来,黄泥岗作案的好汉八人平分。此时全体好汉跪下,晁盖却不同意,而大家齐诵:“誓愿同年同日死”。上山后,里三层外三层,玉食者略为将就,都哭得泪人儿似的。梁山好汉战无不胜,只推说以后再商量进兵,不愿冒险让他消一口无穷之气。梁山聚义终于渡过了最严重的危机。
人们只知道从此梁山好汉死后再不复生。不吃眼前亏本就是好汉本色,此书才写得出梁山精神,就他一个人差点被视为叛徒不得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