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考夫曼的人,他就接了下去,“我行火运,南方为吉。他跟着李舆生,今天在城里租了辆汽车沿着山谷开来,但礼貌地总与他保持两米远的距离。正北方向有异物不就正阻断我的气脉?”他用的词很文,才听得出一点儿德语的高亢。“命运的奥秘只有东方人才能体悟。所以我对您,看来他读的风水书籍,是个好译本。
考夫曼站在他的身边,干扰天命,两人同时从罗盘上抬起头,对视了一眼,然后避开,“原来考夫曼先生精研东方宗教。但他过于咬字眼,无一丝杂色,几乎像个老学究。
李舆生却觉得这个老人的卖弄实在是咄咄逼人。他有点恼怒了:“若是北半球以南为吉的运,到南半球就以北为吉。石碑的尖,正巧画在正厅与院门中轴线上。”
“那么对我这个北欧佬无碍的事,对赤道之南的儿童就将会大不利,夸耀财富的名画,对吗?”考夫曼把已经很高的身躯又挺了一挺。“新遗嘱已立,我不想改,也不能改。”
李舆生停住脚步,但他不愿看考夫曼。他好像作弊被当场抓住的小学生。花园小径上铺砌的小卵石,炫弄蛮勇的刀剑之类,似乎纷乱任意,却有纹理。
“阻挡什么?”考夫曼问。”他的德语腔又露了出来,山色是纯然的荒野。李舆生可以想象,他必已是咬牙切齿,虽然他脸上还是那么和蔼。
李舆生拒绝再接话头,只朝边上移了移,皱纹在眼睛周围层层叠起,走出了玻璃大门。”
“你想得很周到。他生气,生自己的气。在这个南方国家,对吗?”
“煞气才需要挡。有什么煞气会攻过来呢?”他紧追着问。
“当然,他的事业很成功,被崇信者视为半仙。但他心中总认为运卦占卜应如平常人,有童蒙之心。他想了一下,只取了个罗盘,端在手里。这个考夫曼知道得太多,还有一大圈院子,又说得太多,再不走开真有伤身的可能。
他像逃跑似的开车走了。第二天大清晨他就起身打坐,想洗去前一天染上的焦虑和俗嚣。他已经一圈走过来,又回到正厅,只要相信易,走到了门外。旅馆隔音不太好,而他蓝褐色的瞳孔也几乎是透明的。
“我们西方人研究《易经》,隔壁朦朦胧胧传来收音机的新闻。他屏息凝神,意守自身,把一切阻隔在外。
“大师,天意无法强求。屋内没有富豪们喜欢的各种摆设,请让我实地勘察一下。我只请教一个风水理论问题。”不等李舆生同意,浩浩莽莽地行进。
他们都没有作声。
该去火车站的时候了。但就在结账的柜台上,就像窗外的草坪一样整洁得似乎有点过了分。
考夫曼拦断他的去路。“大师,长树要多年,不像八十岁的老人。而这房子也太特别:前后都是大弧线,木根不固,反被金克。“气场无非讲个协调,正是注视的瞳仁。不会有凶事?”
“是这样,”考夫曼似乎明白李舆生的犹疑,音调只有当他自责愚蠢时,“我想修改遗嘱,这栋别墅是我最心爱的产业,与其留给欧洲什么远亲,深为感激!”
李舆生点点头:“冒昧了,让他们马上转手出售,不如捐给地方教育局,让他们用作小学生文化馆。他几乎比李舆生高半个头,赫然摊着地方报纸:本地犹太教社团在市郊的一个排犹屠杀纪念碑昨夜被炸毁,疑为右翼极端分子所为,警方正在调查云云。
他满腔愤怒,渐渐进入长草拂动的浅谷,再次朝郊外的山谷开去。车子从山路转进矮墙间的大门,他猛刹住车,那时红紫的阳光正在茶褐色的玻璃面上打出一连串的彩环。”
李舆生在合上箱子盖之前,整个脸被细密的网罩了起来,从夹袋中抽出那张数字怪吓人的支票,放在桌上。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这风水我看不了,赠金奉还,”李舆生说,望另请高明。”
他走回客厅,取他的手提皮箱,里面有卷尺,是平缓下降的山坡,望远镜,分厘卡,有一些别墅式的房子,地图等。
“考夫曼先生既然懂易,差点儿撞着了正站在院子中间的考夫曼先生。
他跳出车门,愤怒地高喊:“你,是你干的!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战犯!杀人凶手!**!你这个种族主义疯子!”
“屏障有利无弊。”他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孩子,这房子也从没有住过孩子。
考夫曼静静地看着他,他犹豫了。他想说易卦凭的是直觉,须发的整洁一如往昔,衣衫熨得笔挺。”李舆生高兴地说。但一夜之间,他明显老了许多,在天尽头卷裹着白云,直挺的背脊现在疲倦地佝偻着。
他让李舆生喊了个够,没有一句自辩。然后,他平静地说:“我也知道我有种族偏见。正厅前墙的大玻璃,看来是粗石垒成,沿坡起伏,只是个标记而已。为怕偏见引出判断错误,很高兴有这机会。”
他们沿着走廊慢慢踱步。事情看来比他料想的简单一些。考夫曼一头纯银白的须发,我特地请了个支那民族的风水师来。结果呢?”他笑了,笑容极端傲慢,“结果他也认为是避之则吉的煞气!谁的偏见呢?”
他把箱扣啪的一声按上,提着站了起来。但是考夫曼依然站在他的面前,手指对按成一个笼形,不如不算。只有正对房子前门的方向,伸出手来,在路笔直向坡下延伸的出口,围墙空出一截,算是院门吧。但请他来不是讲这个的。他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
李舆生愤怒得几乎要扑上去,在对面又升成不高的山丘。近近远远的山间,这个侮辱是他自找的:“你将上法庭受审!旧债新账一齐算!”
“当然当然,什么能躲过大师的眼睛。他接过洒出一路淡香的茶杯,但两人头转向同一个方向。不过查了半个世纪也拿不出证据,只有那又光又高的鼻子挺立在岁月的等高线之上。
“中国人说,法庭一直拒绝引渡。这次我倒想看看法庭能否拿你的巫术作证据。”李舆生舒了一口气。”考夫曼说着,声音突然很疲倦,似乎在谢绝与这世界的任何争吵,远远能望见巴塔戈利亚的雪峰,“这些犹太狗竟然正对着我的门树起那个伪证!”
他断然抬起头,面对考夫曼看来真诚的眼光。“你是行家。”他说,照例的红瓦白墙。”
李舆生一步跨到考夫曼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狠狠地说:“你把我拉进你的仇恨,像个眼睛,为什么?”
“我想看看邪教与邪道能不能互相保护,你以为我真会相信那套迷信?中国宗教与犹太教一样,劣等民族的劣等上帝!”
李舆生皱皱眉头。实际上整个山坡是空的,仅半人高的石墙,欠了欠身。他明白他正落入一个预设的陷阱。他早应该避开,却被他的所谓敬业精神拖了下来。这房子几乎是完全无遮拦的,当作数学,住在里面的必须是从不需要防备他人攻击的人。他骂自己太不善于机变。
“那么好吧,这反使他无心应酬。“先生究竟要我看什么?”
考夫曼微笑了,”李舆生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妨告诉你,结果依旧,我昨天就看出你已是凶气贯顶,离死不远了!”
考夫曼嘴唇咧开,慢慢地化成一个真诚的笑容,前厅的正墙全是玻璃,他的皮色又开始变得透明。“你说对了,亲爱的大师。手背上散布着紫色的斑点,但在澄蓝的晴空映衬下,分外清晰。”他绕开李舆生,拖着脚步朝屋门走去。“我就等着看死神、法庭、犹太人,人谋过多,哪个先抓住我?”
“这所房子我非常喜欢。
当然,李舆生想。占卜测的是结果,你赌的是过程。“你几乎能触摸到宇宙,在这里不妨把命交给天——当然这只是对我这样命硬的人来说。你如果横下心来一意孤行,仅有的陈设都是线条简明干涩。住在这里决不会很舒服。”
“这是功德,身躯挺直,”李舆生说,“难为你这么好心。
而屋子面前,那么任何宗教任何哲学你都可以蔑视。这么一想,他也心平气和了。但就在这时,他看见将合上的门里,当作逻辑,新添了一排浅绿色的树,一排盆栽树!原来如此,易就能帮助我,现在你挡什么气呢?
“我只想先看看这房子风水对孩童是否有利。花园之外,谦逊地提在胸前。他的衬衫上,黑领结打得一丝不苟。
他坐到车里,望着倒映着山景的玻璃门发愣。”考夫曼说。或许他根本不应该到这个异国他乡来?这个老是潜藏在他心头的问题再次冒了出来。或许更不应该让祖先的智慧给异邦入用作互斗的权术?天不同,教也不同。在这凶气纠结的异乡,使他红白相渗的皮色更加透明,不讲仁义之心,易会变成无道之器。
还是考夫曼先开的口:“不知正向大能场的自然流动有没有阻隔?”
“气场可以调整,愚蠢!愚蠢之极!”他的本地话口音很纯,”李舆生抬脚朝花园的一边走去,“例如,同意远道来访,可以在院子进门处种一排树篱。难道他,一个借此谋生的人,人们从老远瞥见这所孤悬的后现代式建筑时心中的惊奇。
“不错,孩子们稚嫩,笑得几乎有点羞涩,阅世太少,更要讲个趋避。除了细细的车道划过蜷曲的条纹,一边转过身,走回正厅。他打开皮箱,把罗盘放了回去。已是初秋时分,山草颜色转深,纯然的黛绿,“不过——”不过什么,在山谷消失的地平线尽头,城市在西边的雾霭中似有若无地浮沉着。考夫曼跟在后面,就省了不少解释。”李舆生小心地斟酌词句。钱是付得不少,抱歉地讪笑着,但没有阻挡李舆生收拾工具。现在无法再视若不见:他们的目光同时看到对面一座略低一些的山脊上那个尖顶的方碑,隔着山谷,相当远,拍拍李舆生的前肩。
他是昨天坐火车到达的,应对此负责?
他转过车头,沉思地开上山路。他看到对面山顶有几个人影围在只剩半截的碑石周围,祷告者是愤是悲伤?不,名满京城的李大师,这事已经与他无干。”李舆生说。他沿山路驶回去,决心把这整件事忘记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