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来说是这样,但如果它祸害到一定程度,病人一直没有引起重视,最后会到达临界点。”
卜准去过医院,只是没来得及治疗就死了。贺三民的话让他意识到,卜准有可能被绦虫致死,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导致死亡。兜了一圈儿又回去了--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他都要证明给柳西风看,总不能拿块牛排说,你丈夫是被它害死的。
他感觉牛带绦虫就是答案,可如何证明?
皮八两临走前,贺三民要他做检查。他说过几天一定来。出了医院,他才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总下意识地不想检查?难不成我也像夏霜雪一样,被类似弓虫的家伙左右了思维?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案子到这里基本停顿了。后来他又与殡仪馆化妆师联系,那位绦虫致死病人没有法医尸检报告,照片上的死者被打扮得安详无比,与卜准的古怪表情截然不同。
一个月后。
这一天皮八两正在办公室里查阅资料。严明打来电话,“你上次的案子搞定没?”
“哪个案子?”
“车祸。”
“有了点眉目。猫和弓虫的事你还记得吧?”
“要不是那件事,我怎么知道你的案子。”
“现在有了初步推论,但无法证明……”
“给你个线索要不要?”
四小时后,皮八两来到两百千米外的一个城市。严明和另一名警察将他带到殡仪馆冷棺室。工作人员打开冰棺,拉开袋子。皮八两一看之下,顿时头皮绷紧--死者面部表情和卜准照片上的样子太像了。
卜准面部被交警从多个角度拍了下来,这些照片就在他的包里,并且已深刻在他的脑中。眼前的人和卜准是相像的,一样的恐惧神情,一样和脑梗似像非像,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得面部形成一种古怪表情。
死者是位司机,送老总去机场后,回程路上不知怎么地,竟冲破护栏,差点将路边一个变压器撞坏,最后车在河边陷住了。等过路车辆赶过去时,司机已经咽气。交警没有发现致死原因,便按程序直接送到殡仪馆。严明来办其他案子时,听到警察偶然说了一句,他立刻想起皮八两的案子。
头骨被打开,法医沐光拿起手术刀,要切开脑组织,却在后脑部位发现一个鹌鹑蛋大的肿瘤。皮八两也看到了,心说这不是我要的。难不成卜准也是肿瘤致死?肿瘤会在瞬间致死吗?当然不会。可眼前就有这么个例子,如何解释?
法医沐光用刀碰了碰肿瘤,感觉不对,再仔细一看,不禁轻叫了一声。这下皮八两和严明也看清了,两个人瞪大了眼睛,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手术刀挑开的东西相互牵连纠缠着。沐光惊叫道:“是虫子!”
皮八两心里本已有了猜想,但听到沐光下的结论,他心里仍一阵起伏,真是这么回事!和我的猜想完全、彻底吻合,推论有了证据,真相找到了!卜准,你一路走好,我知道你其实不甘心。柳西风,我已完成你的委托,你可以安心了。最终答案是,有凶手,却没有阴谋。
在调查过程里,他了解到卜准的成长和情感历程,更明白卜准的疯狂追求和欲望来源,他看清卜准华丽外表下隐藏着的卑微心灵,那颗卑微心灵里,深藏着一个人与生俱来对母亲胸怀的眷恋。
他还曾怀疑过孔有礼、惠解放、曾玲珑和梅松柏,尤其是梅松柏,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对象,却让皮八两对他产生了极大兴趣。梅松柏是个和卜准一样出色的管理者,一个对自己异常严格、讲究完美的人。在监听过程中,他获知了梅松柏和曾玲珑的秘密。“因未知而探索,因懂得而恐惧”。梅松柏心里还是有恐惧的,他知道两性之间会因神秘而吸引,也会因了解失去感觉,这几乎是不变的规律,所以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回到学校,他将样本交给“耳东陈”医生。
“耳东陈”看了又看,好半天才说:“不好意思,我没见过这个东西,应该是寄生虫的一种。”
皮八两也愣了,“你是说这不是绦虫?不是牛带绦虫?”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以为是绦虫?你找了一块牛肉‘孵化’了?这东西是从牛肉里出来的?”
他懒得跟“耳东陈”解释,连忙找到贺三民。
贺三民一看也说:“这怎么会是绦虫?我没见过这个种类。你最近怎么总和这些东西打交道?那次你带来的卓老板身上钻出来两个怪东西;前段时间看了弓虫后,你说案子和绦虫有关;现在又拿来这么个稀奇玩意儿。我说,你是不是想做寄生虫贩子?”
一小时后,皮八两来到寄生虫研究所。
昨天法医沐光做完尸检,得出结论,死者确实是被寄生虫致死,脑子里很多地方已被啃吃得很厉害。两个听众瞠目结舌,完全想不明白那个司机怎会没有感觉?沐光告诉他们,不知是什么原因,寄生虫最后咬破了脑血管,导致死者脑内瞬间大量流血,也就是急性脑溢血,这要比正常发作的脑梗快好多倍。开车的人可能只觉得脑内一痛,身体便失去了控制。
听到这个答案,皮八两心说,这才对头,只有这种情况,才会导致卜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丧命。像脑梗又不像,没想到最后证明还是脑梗!和他一开始的猜测一样,只不过不是自然的脑梗,而是由寄生虫引发的。
然而,只过了一天,事情又变了,这寄生虫不是牛带绦虫,就是说,司机不是由牛肉感染的,这实在让人沮丧。
寄生虫研究所,接待皮八两的是赵希声博士。赵希声是个中年人,却已满头白发,但他的发型很时尚,使他多了几分艺术气息。现在很多专家都热衷于钻营。赵希声却在自己的岗位上乐此不疲。寄生虫研究所是个清水部门,这更让他的情商没法得到锻炼,长此下来,他也就越发具有个性。
艺术家气质的赵希声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直奔主题,“我已经接到贺三民博士的电话。你将样本给我看看。”
赵希声仔细观察后,却是一声不吭。很显然他没见过这玩意。他翻了几本书,又打开资料库,仍没找到相同样本。他开始给样本拍照、发邮件、打电话。他忙着这些,仿佛皮八两不存在似的。皮八两也不在意,他在观察对方。赵希声长着一张桌子脸,四四方方的那种,鼻梁上架着一副浅粉色镜片的眼镜。
挂了电话,赵希声告诉皮八两,他刚才联系的是国家寄生虫研究院,希望那里能有相同样本。
赵希生快言快语简单两句话便总结了他刚才忙碌的事情。接下来要做的是等待。这是个很难受的过程。别看赵希声说话直接,却是个不擅言辞的人。皮八两也不喜欢没事乱扯,特别是这种冷门、专业的寄生虫话题,他几乎不知道聊什么好。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沉默中,皮八两突然觉得赵希声的名字很有意味,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只是怎么念都像是“早牺牲”。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两个男人同时松了口气。
国家寄生虫研究院方面表示,他们没找到样本,不过已将图片发给世卫组织。赵希声介绍说,我们国家大约有60多种人体寄生虫;他这边的资料库里有200多种;国家研究院的资料库更多一些;而世卫组织那儿有600多种。
皮八两愕然。他没想到自己随便拿个寄生虫来便惊动了一个国际组织。
娘个咚采,他想,“皮大侠”,我们出手不凡啊。
第二天一早,皮八两便接到赵希声的电话。对方的声音显得很兴奋,“有回复了。快过来。”
万丈波澜
对于赵希声来说,出现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体寄生虫种类,不弄清楚简直没法睡觉。
“这是肯尼亚的一种血吸虫,只在那个地方才会有,准确地说,只在那里的一个湖里才有这种寄生虫。”
他前面压抑了半天,现在有了倾诉对象,顿时滔滔不绝起来,“它们的宿主通常是水里的动物。人如果在水里,寄生虫会被人体脂肪酸吸引,从毛囊钻进人体,通过几个阶段的生长,成虫最后大部分会寄生在肝脏里。这种寄生虫很厉害,能完全欺骗人体免疫系统。”
“你说大部分寄生在肝脏里,那么另一部分呢?”
赵希声不禁佩服皮八两的细心,“另一部分其实很少,它们会寄生在脂肪和其他器官上,每到要产卵时,就会随着淋巴系统涌到体表,借由蚊虫叮咬传播虫卵。”
“那要是寄生在脑子里,又会怎样?”
赵希声想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皮八两心说,“早牺牲”先生,你没事吧?
赵希声却悠然地说道:“寄生在脑子里的事件极其罕见,应该是寄生虫在肠道附近交配时,莫名其妙逆流而上到达大脑。尽管这样,这些寄生虫其实都不是以人类为目标,就是说,它们进入人体是偶然的,进入到脑子里更是万难。在肝脏和其他器官上,它们还有办法传播虫卵。如果在脑子里,虽然可以产下虫卵,但真实情形是,它们被困住了。”
皮八两被这个结论惊呆了,寄生虫靠吃脑子获得营养产下虫卵,一代又一代,最后在那个人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群体,原来它们竟是被困住了。寄生虫为寄生而来,结果却因寄生而被困住。这有点荒诞,它们像是被判了刑,它们在坐牢!
他立即想到弓虫,弓虫其实也属于被困住的情形。
“赵博士,你说这寄生虫吃脑子为生,那它们是怎么做到不被人察觉的?它们吃了那么多,人怎么还能存活?”
“这个还没有定论,不过寄生虫都是绝顶聪明的家伙,几乎所有寄生虫都具有不被宿主发觉的本领,它们能隐匿、潜伏,躲过免疫系统,自有它们的绝招。”
皮八两暗自惊叹,这些寄生虫随便扯出一个来,都是绝代高手--绝命断代的高手。他心有不甘,又问道:“这寄生虫可能在大脑里都好几年了,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发了疯,咬断司机的脑血管?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赵希声是个钻研型专家,对于皮八两的不断提问,他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认真思考,“我估计还是和传播虫卵有关系--它们被困在大脑里,眼看虫卵、成虫越来越多,一个大脑不够它们继续吃了,食物不够就要想办法出去。问题是,它们只要一钻就会引起大脑反应,大脑会自我保护从而肿胀起来,这样就堵死了脑脊髓这样的路线。此外,脑组织里没有淋巴系统,外面更被八块坚硬颅骨保护着。为何不从五官出来?大脑和这些部位相连靠的是神经,能通过神经钻出来吗?显然不能。即使咬断神经,到了鼻子、眼睛这些地方,也无法达到目的。它们的目的是什么?是要传播虫卵。脸部毛细血管比较少,被蚊子叮咬的概率很低。所以到最后,最有可能成功的,只剩下脑血管这个路径。”
赵希声越说越兴奋,他那根冒出来的鼻毛似乎也兴致勃勃起来,“但咬破脑血管对寄生虫来说,可是非同小可,那等于摧毁宿主,这个结果它们一定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寄生虫不顾一切,不再隐藏自己,甚至不惜与人共亡?一定有个外因。想想看,这段时间天气转凉,几乎是蚊虫最后的生存机会。它们一定察觉到附近有大量蚊虫出现,而它们又刚好需要产卵,于是才不管不顾地咬破脑血管。我想这才是最大的诱因。总结地说,是危机,是危险和机遇促发了寄生虫的行为。”
皮八两被赵希声的一番分析和推理镇住了,这是有道理的,是有逻辑的,这应该是最大的可能--司机冲破栏杆差点开进河里,河边有什么?蚊子!水边蚊子最多!
他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但他仍然要问:“寄生虫如何知道外面有蚊虫?它们怎么知道司机开车经过的地方有蚊虫?”
赵希声苦笑道:“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寄生虫的很多本领都还不被人所知。不过有些研究成果已经应用在医疗方面了。”
皮八两却没有沿着赵希声的思路去思考,他在想,怪不得在司机脑子里没看到大一点的寄生虫,大的全不见了,它们由脑血管离开了。
“赵博士,你说当时司机很快死亡,血液也会停止流动。不知道那些寄生虫有没有从血管钻到体表?那附近一定有不少蚊子,它们叮咬死者了吗?寄生虫究竟有没有成功?”
赵希声被他的古怪思维和问题惊着了--我们怎么能关心寄生虫的命运!
回到办公室,皮八两坐在桌前发呆。赵希声突如其来的哈哈大笑;赵希声说,它们可能部分成功了;他那根不安分的鼻毛;“绝代高手”被困住的情景;它们为了繁衍不惜破釜沉舟的行为。这些画面在他头脑中持续飘荡着。有时他竟会联想“绝代高手”跑到赵希声头脑里的情形。敬业的赵希声一定会说,很好,就这样,我要用我的大脑作为培养箱,我会将它们当孩子一样哺育。想着这一幕,皮八两“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下你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早牺牲”啦。
茶水间,随着水龙头打开,水分子弥漫在空间里,大量的负离子迅速将他包围。他精神一振,不自觉地蹦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一定要认为卜准是绦虫致死?
我搜集证据的目的,是因为我猜想卜准是绦虫致死,排查到目前,这个推论最有可能。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认定?我想想,那是从夏霜雪和弓虫事件得到的启发;三民向我解释了绦虫的情况,还告诉我那个临界点;后来这个线索很快得到证实--卜准每次都点五分熟牛排;会所进口的牛排里有绦虫卵。这两者之间有着必然性。所以我才下结论,卜准死于绦虫。
这个猜想站得住脚吗?
查到绦虫,仍然属于排除阶段,绦虫只是可能的对象,而不是确认的凶手。一个人死于窒息,不能因为他吃过米饭,就认定他是被饭噎死的。如果怀疑这一点,得拿出证据。
但我刚才又为何对自己的猜想产生怀疑?
明白了,想了那么多,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最重要--绦虫即使钻进人脑,也不一定要人命。到目前为止,查了所有医院,都没有绦虫致人死亡的案例,一例也没有,唯一的死者还是因为并发症去世。
“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电话里传来孟卷帘的清脆嗓音。
皮八两每次听到这个嗓音,总是不由自主地幻想她叫床的样子。
孟卷帘是位瓜子脸的姑娘,配上一双大眼睛,十足的狐狸精相貌。她是现任老总梅松柏的秘书,也曾为前任老总卜准效劳。大家都叫她索菲亚。
“索菲亚,问问你,卜总去过肯尼亚没有?”
“我们和肯尼亚没有业务往来,不过他好像去过非洲旅游,有没有去肯尼亚我就不知道了。你问问柳小姐吧。”
皮八两又拨通柳西风的电话。他说话时,脑中迅速闪过几个调查方向:旅行社,航空公司,信用卡,宾馆。谁知柳西风立刻告诉他,卜准没去过肯尼亚。皮八两很奇怪。柳西风说我和他一起去的呀。这个答案让他一阵失望。接下来两个人就风景问题交换了意见,并达成共识。
挂了电话,他脑中荡漾着非洲大草原的美丽景色,眼睛盯着手中的世卫英文资料。那足足有十几张纸。他看完一张,翻过来看第二张,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维多利亚湖。
那个名词是维多利亚湖!
只有那里才有这种寄生虫,那是在肯尼亚的一个湖里。
资料上清楚地表明,研究人员是在维多利亚湖中发现了这种寄生虫,他们在肯尼亚进行了长达八年的研究才得出最终结果。
维多利亚湖!妈妈咪呀!
皮八两耳边有个声音在飘荡--“那地方美极了,您以后一定要带家人去一次,尤其是维多利亚湖。”就在两分钟前,柳西风这样对他说,“维多利亚湖,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景点,也是我觉得最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