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骗我啦,伊万·库兹米奇,”司令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头,“看来,你是想召开一个会,把我支开,好谈一谈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这一回你可骗不了我啦!”伊万·库兹米奇瞪大了眼睛。“好吧,老太婆,”他说,“既然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那就请留下来吧;我们就当着你的面来谈谈这事。”“这就对了,我的老爷子,”她答道,“还轮不到你来耍滑头;快派人去叫军官们吧。”
我们再次聚到一起。伊万·库兹米奇当着妻子的面向我们读了普加乔夫的告示,这告示是由某个半通文理的哥萨克写的。那个强盗宣布,他将立即前来攻打我们这个要塞;他还号召哥萨克和士兵们加入他那一伙,警告军官们不要抵抗,否则将被绞死。告示是用一些粗鲁的、但是很有力的语言写成的,它对普通人的神经会产生可怕的作用。
“好一个骗子!”司令太太喊了起来。“他竟敢对我们发号施令!要我们打开城门迎接他,把军旗放在他的脚下!他这个狗崽子!我们从军已经四十年了,感谢上帝,我们什么都见识过,这一点他难道不知道吗?难道能找得出服从强盗的指挥官吗?”
“看来,是这样的。”伊万·库兹米奇答道,“不过听说,那恶棍已经攻下许多要塞了。”
“看来,他的确很有力量。”施瓦勃林说。
“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他真正的力量。”要塞司令说道,“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把库房的钥匙给我。伊万·伊格纳吉奇,去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来,再叫尤莱把鞭子拿到这里来。”
“慢着,伊万·库兹米奇,”司令太太站起身来,说道,“让我把玛莎带到房子外面去;要不,她听到叫喊声,会吓死过去的。我呢,说句实话,也不爱看拷打。你们好生呆着吧。”
早在古代,逼供的方式就已深深地扎根在传统的审判程序中了,以至于要求废除逼供的圣旨久久起不了任何作用。人们认为,罪犯本人的供词对于充分揭露其罪行是必不可少的,——这一想法不仅是毫无根据,而且,它与健全的司法意识也是绝对矛盾的,因为,如果说,被告的否认不能当作其无罪的证明,那么,他的承认也就不能被当作他有罪的证明。甚至在今天,我仍时常听到一些老法官在抱怨取消了那种野蛮的方式。在我们那个时代,无论是法官,还是被告,谁都不曾怀疑逼供的必要性。因此,要塞司令的命令并没有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吃惊和不安。伊万·伊格纳吉奇去带那个巴什基尔人去了,他被关在库房里,钥匙掌管在司令太太的手里;几分钟后,犯人被带进前厅。要塞司令命令把犯人带到他面前去。
巴什基尔人吃力地迈过门槛(他戴着脚镣),摘下高高的筒帽,在门边站下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个人的模样我永远忘不了。他的年纪大约在七十岁。他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他的脑袋剃得精光;在该长胡须的地方,仅飘着几根花白的毛发;他个头矮小,很瘦,还驼着背;但是,他那两只细小的眼睛还在像火一样地闪亮着。“喂!”要塞司令说,他从这个人可怕的外表就已看出,犯人是在1741年被处罚过的暴动者之一,“看来,你是头老狼了,曾经落到我们的手里。你,看来不是第一回闹事了,既然你的脑袋被刨得这样光。走近点;你说,是谁派你来的?”
老巴什基尔人默不作声,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要塞司令。“你为什么不说话?”伊万·库兹米奇继续道,“你是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问问他,是谁把他派到我们的要塞里来的?”
尤莱用鞑靼话把伊万·库兹米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但是,巴什基尔人用同样的那副表情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一个字。
“亚克西,”要塞司令说,“我会叫你开口说话的。弟兄们!扒下他这件可笑的条纹袍子,抽他的背。尤莱,给他点厉害看!”
两个残疾兵开始去剥巴什基尔人的衣服。那个不幸的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慌。他就像一个被孩子们捉住的小兽,四面张望着。一个残疾兵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把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将老人反背起来,尤莱抓起鞭子,挥动了一下,——就在这时,那个巴什基尔人不住地点着头,发出了微弱的求饶声,他张开了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有半截舌根。
每当我想到,这件残酷的事就是我所亲身经历的,而我如今却又已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的仁政时期,我就不能不为教育的迅速发展和博爱原则的传播等成就而感到吃惊。年轻的读者!如果我的手记落到了你的手里,那么就请你记住,那些避免暴力的震撼、通过改善习俗而进行的变革,才是最好的、最牢靠的变革。
众人皆大吃一惊。“好吧,”要塞司令说,“看来,我们从他那里是问不出什么名堂了。尤莱,把这个巴什基尔人带回库房去。而我们,先生们,还要再谈一谈。”
我们刚开始讨论我们的处境,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突然走进屋来,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非常惊慌。
“你这是怎么回事?”吃惊的要塞司令问。
“老爷们,大事不好啦!”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回答,“下湖要塞今天早上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的一个伙计刚从那边回来。他亲眼看到了要塞的失守。要塞司令和所有的军官都被绞死了。所有的士兵都被俘虏了。眼看着,强盗们就要打到这里来啦。”
这个意外的消息使我非常吃惊。我认识下湖要塞的司令,那是一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两个月前,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一同从奥伦堡回要塞的途中,曾在伊万·库兹米奇这里停留过。下湖要塞离我们的要塞有二十五里路。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进攻。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命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简直要停止跳动了。
“您听我说,伊万·库兹米奇!”我对要塞司令说,“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要塞,直到最后一息;这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必须考虑到妇女们的安全。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请您把她们送到奥伦堡去,或者送到一个更远更可靠的、强盗们一时还打不到的要塞里去。”
伊万·库兹米奇转向妻子,说道:
“你听见了吧,老太婆,真的,在我们收拾完叛匪之前,先把你们送远一些吧?”
“废话!”司令太太说,“哪里有什么子弹飞不到的要塞啊?白山要塞为啥就靠不住啦?谢天谢地,我们在这里都过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尔人,吉尔吉斯人,我们都见识过,兴许,我们躲得过普加乔夫!”
“好吧,老太婆,”伊万·库兹米奇说,“要是你信得过我们的要塞,那你就请留下来吧。但是我们拿玛莎怎么办呢?要是我们躲了过去,或者等到了援兵,那自然好;但是,要是强盗们攻破了要塞呢?”
“那就……”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语塞了,她住了口,神情十分激动。
“不,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要塞司令发现,他的话起了作用,在他的一生中,这也许还是第一次,于是,他便继续说道,“玛莎不能留在这里。我们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儿的部队和大炮都够用,墙也是石头砌的。我劝你也和她一起去那里;你虽说是个老太婆,要是要塞被攻破,你也够呛。”
“好吧,”司令太太说,“就这么办,我们把玛莎送走。可是你做梦也别想把我送走,我是不会走的。我这把年纪了,没有必要离开你,到外乡去找一座孤坟。我们活着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的也是,”要塞司令说,“好吧,别再拖延了。快去给玛莎准备上路的事。明天一早就出发,虽说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还是要给她派几个卫兵。玛莎在哪儿?”
“她在阿库尼娜·帕姆费罗夫娜那里。”司令太太说,“听到下湖要塞被攻破了,她的心情很不好;我真担心她会病倒。上帝啊,瞧我们落到了什么地步!”
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去忙女儿出发的事了。要塞司令的谈话还在继续;但是,我已不再参与谈话,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晚饭前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泪痕满面。我们默默地吃了晚饭,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快;和司令一家告别后,我便出门回家了。但我故意把佩剑忘下,好回头去取:我预料到,我能单独地碰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果然,她站在门口迎我,把我的剑递给了我。“再见,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含着泪对我说,“他们要送我去奥伦堡。祝您平安,幸福;也许,上帝还会让我们见面的;万一不能……”她哭了起来。我拥抱了她。“再见,我的天使,”我说道,“再见,亲爱的,我的心上人!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都请你相信,我最后的思念是你,我最后的祈祷也是为你而做的!”玛莎痛哭着,依在我的胸前。我热烈地吻了她,然后快步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