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再一次敲起,我深深厌恶这种毫无生机的声音。我不饿,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可是只剩我独自忍受着外面闷热的天气。我感觉到整个天空都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没有能力承受那铅块一样重的压力。我走进餐厅时,人们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他们用很小的声音说话,我依然觉得很吵。小声说话也好,轻撞刀叉也好,推动盘子也好,总之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道目光都撼动着我的神经,深深折磨着我。所有的一切都钻到我身体里面,让我痛苦不堪。我从自己的脉搏中感觉到,全部的感觉似乎都在一点一点沸腾中。我绝不能干出那些离谱的事情来,我一定要抑制住我自己。于是我不得不转移视线,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们安然地吃晚餐,平静的表情刺激了我,我开始仇视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我犹如被烈火烘烤着。我看到他们吃完晚餐后,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他们根本就感觉不到世界的痛苦,感觉不到大地的干渴,也感觉不到它心里的痛苦。那种痛苦毫无声息,在心里杂乱无章地翻滚着。于是,我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所有人。在这里只有人们悠然自得地休息,呼吸着周围的空气,根本没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他们反应迟钝,毫无顾虑。侍者把饭菜给我端来,我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接触的一切,都和我对立。我太郁闷了,对雨水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同时也充满了那个干渴、饱受压抑的大自然。
我旁边有人搬动椅子。椅子发出的吱吱声惊动了我。每一声都像一根滚烫的针,深深地刺入我的皮肤。我顺着声音望去,有陌生人坐在那里,是一位年龄略大的先生和他的妻子。他们长着圆圆的眼睛,闲适地吃着晚餐,认真咀嚼着食物,看上去性情温和,是市民阶层的小人物。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斜坐着,背对着我,坐在他们对面,很明显是他们的女儿。我只能看见她纤细的脖子和浓密的头发。她黑色的头发中还透着一丝蓝色,就像在头上戴了一个钢盔。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我记得她那生硬的姿势。她就是刚才在露台上的那个少女,就像一朵饥渴的白色鲜花,迫不及待在雨水中绽放。她的手指细长,颜色过于苍白。此刻,她正紧张地摆弄着刀叉,但没有任何声音从她手中传出。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安静了,我感到非常的舒适。她的食物,也一口没有动。仅有一次,她的手带着强烈欲望,匆忙地伸向玻璃杯。啊,她同我一样,也感觉到了世界正在生病,正在发烧。我对她生出了一种亲切感,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感觉到了!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背叛大自然的人。她也在燃烧着,伴随着世界的熊熊烈火一起燃烧着。我希望她能感觉到我们之间这种深深的联系。我真想向她大喊:“来感觉一下我吧!你来感觉一下我吧!我同你一样头脑清醒!我同你一样痛苦着!来感觉一下我吧!”她被我热烈的愿望包围着,我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我想用嘴唇叫醒她,我想紧紧地抱住她。我用炽热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把我的全部情绪都揉合在目光中,向她扔去。我认为这样她就能感觉到我。她一直都没有转过身来,像雕像一样笔直地坐着。她的冷淡漠然,让我觉得自己不曾认识过她。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她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化身,我依然是孤身一人,独自燃烧。
啊!我快要崩溃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烦躁的。冒着蒸汽的热菜,散发出油腻香甜的味道,闻起来更是让我痛苦不已。所有的声音都震撼着我的神经。血液在我体内剧烈翻滚着,眼前模糊出现一片紫色,我想自己快要昏倒。我的灵魂想飞去远方,得到梦寐以求的凉爽。但是这里人群拥挤,气氛压抑,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把身旁的一扇窗户推开。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依然充满了神秘和未知,我身体里面流动着的不安情绪立刻从体内跑出,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月亮像是得了眼病,眼球黄白昏暗,周围还围绕着一圈红。仔细看,那个红圈是蒸汽汇聚而成的,还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如鬼魂一般从田野上飘过。夜空下,蟋蟀不停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被金属琴弦发出的尖锐叫声惊吓到了。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慌张的蛙叫,或是杂乱的犬吠声。野兽的咆哮声也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我想,母牛也会沾染大自然的热病吧?我出神地望着窗外,就好像一面镜子,偷偷观察着大自然的表情。我的灵魂早已飘出了窗外,我与大地有着共同的感受,我们融合在一起,拥抱在沉默黑暗的夜色中。
椅子的搬动声,又惊动了我。晚餐已经结束,人们嘈杂地站起来,离开餐厅。邻桌陌生的客人也离开餐桌,从我身边依次走过。最先离开的是父亲,他对晚餐似乎非常满意,脸上还带着笑意,神情自若,接着是母亲,最后是女儿。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她的脸色和外面的月亮一样泛着黄白色的光,好像生病了一样。她的嘴唇还和刚才一样,微微张着。她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走过,可是我看得出,她的脚步有些沉重。很奇怪的是,看到她那种毫无精神、意志消沉的神情,我会想起自己的感受。她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心都激动不已。要么让我碰触到她的裙摆,要么让我闻到她头发的香气,总之我非常渴望能与她亲近一下。就在这时,她用乌黑呆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就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只剩下她的目光,深深地刺进了我心里,在那里扎根。我连她那明亮的脸庞都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目光,乌黑呆板。我像掉进了深渊,彻底地沦陷在她的目光中。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仿佛一根黑色的长枪狠狠地扎进我身体。它似乎越扎越深,很快它那尖尖的头,就可以扎进我的心脏,可它停在了那里,静止不动。她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我,我敛声屏气,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只有几秒钟,可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那双黑色的眼睛吸走了。然后,她一步一步从我身边走过。顿时,我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在剧烈地奔腾,仿佛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出口,想要从那里汹涌地流出来。
我的头脑终于恢复了清醒。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热毒,神志不清了吗?只是一个少女从我身旁走过,匆忙地瞥了我一眼,就让我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就在她专心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感到她身上那种痛苦、委靡、无奈的渴望。这种迫切的渴望也在我身上涌动。啊,这个湿热的夜晚多么奇妙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乱麻,不停地进行着融合,汇聚成期盼和焦躁。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一个是我的疯狂,哪一个是世界的疯狂。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就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大厅。她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看书,旁边是她的父母。她低垂着眼皮,把她那可怕的目光完全掩盖住了。这个时候她还能专心地看书?我不相信。如果她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她也在忍受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烦闷痛苦,我确信她不会看得进去书。在需要悄悄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绝不可能休息的。她只是在伪装,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我坐在她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是否会抬起头来看我,让我继续沦陷在她的目光中,帮我探知它的秘密?我疯狂地期待着这一切,可是她一直没有抬头。她依旧低垂着眼皮,一页一页机械地翻着书,我看不到她的目光。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我感觉身体里涌动的不安、烦躁,越来越剧烈。为了撕破她的伪装,我的身体里莫名地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它像绷紧的肌肉一样充满了力气。大厅里的人们在闲适地聊天、抽烟、玩牌。他们并没有发觉,在他们中间已经悄悄展开了一场战斗。我能清楚感觉到,她在抗拒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抬头。但她越是抗拒,我就越发固执。此时,干渴的大地的迫切期待和遭受背叛的世界的渴望所迸发出的火焰,都在我身上化成了坚毅的力量。
我的意志拼命地追逐她的意志,就像这夜晚的潮湿一直浸润着我的毛孔一样。她一定会看我的,哪怕只有一眼,我相信。身后不远处就是客厅,那里有人开始弹奏钢琴。流畅的音符就像珍珠滚落般,缓缓流过来。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瞬间就从耳边飘过。那边还有一群人,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笑声,好像是谁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这一切,我都仔细地看着,认真地听着,高度集中的意识一分钟也没有放松。时间一秒秒过去了,我在心中大声地细数着,同时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希望在远处能通过意志的力量,使她进入被催眠的状态,然后抬起她那固执低垂着的头。时间还在流逝,一分一秒,那边的音符也不断倾泻过来。我慢慢地感到,我的力量在减弱。突然,她抬起了头,注视着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又看到了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令人畏惧的漆黑中夹杂着虚无,还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和欲望,想要把我完全吸引进去。我呆呆地望着这对瞳孔,就像是看着一个照相机的镜头。霎时间,我感觉自己的脸被吸了进去,融化在一片陌生的血液之中。而我自己又不甘于屈服,仿佛让自己身子也冲了出去。对我来说,这种跌落时刻的眩晕,无疑就是一种巨大的甜蜜,慢慢地,我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消失。这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已经失去了意识,只能听到那不断流过来的音符,还在忽上忽下地跳跃着。此刻,我的血液在周身澎湃着,呼吸却戛然而止。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直至永恒,强烈地扼住我的喉咙,我快要窒息了。这时,她的眼皮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面对她耷拉的眼皮,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浮出水面,冷得发抖。危险和燥热使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对面人群中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那里。她身材苗条,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书,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塑。透过她的薄裙,只有膝盖在微微颤动着。我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一场新的期待和抵抗的游戏就要开始了,我心里对此十分明白。这种令人紧张的要求再一次闪现在我的意识之中,一连几分钟都是这样,然后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我又被一道目光拉了进去。我的鬓角处渗出了汗珠,浑身的血液不断地咆哮。我站起来,此时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境遇,便迅速离开,走了出去。
灯火辉煌的房子外面,黑夜是那样的广阔无垠。远处的山谷已经被这黑夜吞没,只有几颗星星在天空闪耀。周围潮湿溽闷,黑乎乎的,就像是一片苔藓受了水腐一样。天气还不是很凉爽,即便在户外也是如此。虽然我走了出来,但是在这里依然会感到干渴和醉意,它们互相结合,在我的血液里不断地扰动着。
田野之上覆盖着一层潮湿的东西,好像久病未愈的人冒出的汗水。白色的蒸汽笼罩在原野之上,透过这沉重的空气,远处的火舌若隐若现,就像是鬼火一样。黄色的晕圈围在月亮的周围,狠狠地瞪着它下面的一切。不知何时起,疲倦袭击了我的全身,使我瘫倒在一把藤椅上。这椅子是白天落在这里的,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我坐在上面,手脚一动不动。我偎依在椅子上,藤条柔软舒适,一种郁闷后的美妙体验蓦然席卷全身。我不再拒绝这种情愫,它不再那样折磨着我,而是慢慢地、温柔地向我贴近。我感觉我像是投进了大自然的怀抱,为了更强烈地感受到它,我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一种柔软光滑的感觉从四周的夜空纷纷前来,凑到我的身体上,就像水螅那样,用千百张嘴吮吸着我。我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慢慢消解。那种拥抱着我、偎依着我、紧搂着我、吮吸着我的血液的某种东西逐渐占领了我的全身,使我不能自已。我就像一个放荡的女人,甘愿投身于这种无限温柔的快乐感觉之中。我第一次对郁闷有了这样的体验。我没有下意识地去抵制,只是坦然地把身体交给整个世界,随之一种战栗的甜蜜油然而生。这种看不见的温柔东西正抚摸着我的皮肤,慢慢地浸入到我的肌肉,使我的四肢五体变得更加轻松。这是一种奇妙的美好体验,我不再刻意抵制这种感觉。我任凭自己随着这种新的感觉到处流浪。恍惚之间,我感觉到了这个夜晚、先前的目光以及女人和大地,感觉到所有的这些都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我觉得眼前的黑暗就是她,而我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温暖就是她的体温。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一样,渐渐消失在这无垠的夜色之中。这种淫荡的迷失状况,汇集成阵阵的波浪,而我就一边消融在里面,一边在睡梦中感受着她。
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惊醒了。我努力地打探着四周,用尽全身的感官尝试着,但总是陷入一片恍惚之中。然后我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靠在那里,紧闭着双眼,正在酣睡。我一定是睡着了,究竟睡了一个小时还是几个小时,谁也说不清楚。旅馆的大厅没有一丝亮光。灯已经熄灭,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徜徉在梦乡之中。我的头发湿漉漉的,紧紧地贴着鬓角。阵阵梦幻般的睡意就像一滴灼热的露水,掉在我的身上。懵懵懂懂之中,我站起身来,准备回到房间里去。四周一片紊乱,就像我此时的心境一样。远处的深空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凄惨地叫着,偶尔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火和火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闪电在群山的背后不断亮起。回忆和预感在我的心头开始徘徊。这种神秘的境况最适合一个人沉思,我本想融入其中,留在那里孤独地享受,但是我已经走回房间。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大厅里早就没有了人影。地上的椅子七零八乱,在一盏电灯微弱的光影中依稀可见。这种气氛下的空旷使人毛骨悚然。那奇特的女性娇柔形象又在我的脑中死灰复燃。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肆无忌惮地尽情想象着。她的目光是那样迷人,以至于我看了一眼就感到眩晕。然而,这样的眼神依旧在我的心灵深处闪烁,活灵活现,它在黑暗中照射着我。它一定在这四周的什么地方醒着,一种神秘的预感早就将这消息告诉了我。我的血液里至今还有它的承诺在乱窜。我依旧郁闷。紫色的火星在我刚闭上眼睛不久,便在眼皮后面闪现。这幽光闪烁的夜晚,夹杂着潮湿郁闷的空气,使我的身上发出阵阵寒热;而白昼的炽热,依旧在我的心里闪烁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