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回到了巴塞尔。他双目疼痛,视力很差,因此有两个朋友前来帮助他。其中一个叫做科斯莱茨,他很年轻,尼采给他取了个昵称叫彼得·加斯特,意思是客人彼得,这个外号伴随了他终身,另一个是保尔·李,他是尼采在两年前认识的朋友,一个才思敏捷的犹太人。由于他们提供了热情的帮助,尼采才得以重新阅读写于克林根布隆的日记。尼采希望能从这些笔记里提取一些东西作为《不合时宜的思想》第二部分的素材。当时保尔·李刚刚发表了他的《心理学考察报告》,他的英国老师斯图亚特·密尔和法国老师拉·罗什福科鼓励了他,让他将自己的沉思记录了下来。他给尼采朗读了自己的作品。尼采很欣赏这篇短小的作品。文中在处理思想时表现出的谨慎作风让他钦佩。保尔是在拜洛特音乐大典礼的次日将这部作品读给尼采听的,这多少都减缓了拜洛特给尼采带来的不适,他从中获得了休息。此外,尼采还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要到保尔·李及其老师的学校去学习,尽管这样,他还是能够感受到摒弃理查·瓦格纳后所带来的巨大空缺。
1876年9月20日,尼采写下了这样的话:“我的眼科医生要我长时间地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干,因此我在所有的空闲中都在思考过去——久远的和最近的。度过了这样一个夏天,秋天对我来说就更加显现得萧条了。在这次巨大事件之后,我陷入了一场更为严重的忧郁之中。要摆脱它,我就不能即刻飞往意大利或投入工作,而想要同时兼顾这两者则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尼采已经申请到了假期,现在他生活中的唯一快乐就是他能够有几个月的时间来摆脱老师的工作。
10月底,阿尔弗雷德·布伦纳和保尔·李陪伴尼采离开了瑞士。这三个德国人一直走到了热那亚,又在热那亚乘船前往了那不勒斯,此时梅森伯格正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曾经这样写道:“我发现尼采情绪很低落,因为他经历了长途跋涉,到达的却是一个喧闹嘈杂、人群缠绕不休的城市,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快。然而,到了晚上情况就不一样了。我邀请我的客人们乘车去波西利普观光,在那儿可以看到十分美妙的夜色、天空和大地,在无法描摹的色彩的光韵中荡漾着的大海,这一切就像迷人的音乐一般充溢于心,天地仿佛一曲和声,在这种美景面前,所有不协调的音都消失了。我看到尼采像孩子一般快乐,他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惊讶,他容光焕发,完全沉浸在了极度的激动之中。最后,他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发出了热烈的赞叹,这个场面预示着他的这次来访将会收到极好的成效,对此,我深感欢喜。”
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已经租了一幢别墅,这是一座陡峭斜坡上的老膳宿公寓,陡坡上长满了橄榄树、柠檬树、柏树,葡萄藤也顺势而下,与海波相接。梅森伯格这样写道:“绅士们住在底楼带阳台的房间,我的女仆住在二楼,另外还有一个客厅供我们大家共同使用。”
她把客人们安顿在了她预先定好的休养所里,但是在开始隐居生活之前,他们还得再等一会儿,因为有一个声望卓著的邻居此时正住在休养所附近——这个人就是理查·瓦格纳。在拜洛特获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瓦格纳和家人便来到了索伦托进行休养。
虽然经过了长期的工作,此时的瓦格纳依然毫无倦态。他白天在附近散步,晚上和不同的人交谈。对于梅森伯格和瓦格纳的朋友们来说,他和他们的见面就和国王接见臣民无异。
我们很想知道,自己的老师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了,尼采是否会感到高兴。散步和晚会是他无法回避的活动,但是他至少在参与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丝细微的冷淡。每当瓦格纳畅谈其未来的计划,谈到他即将开始的工作和想要表达的宗教思想时,尼采愿意与保尔·李一起谈论钱福特和司汤达的话题。瓦格纳自然注意到了尼采和李的谈话,当时瓦格纳排斥犹太人,同时李也不喜欢他。他自以为好心地告诉尼采:“和他交往要当心,那个人对你没好处。”但尼采明显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态度。他几乎一直都在沉默着,即使被带入了交谈,他脸上那不自然的热情和快乐也传递出了他内心的勉强。对于这种情况,弗罗琳·冯·梅森伯格不止一次地感到惊奇。
她这样写道:“但是我从未认为他在情绪上有些什么问题。我全身心地沉浸在与朋友相处的欢乐之中,因为这种欢乐使刚刚在拜洛特结束的欢乐显得更加圆满。一天,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屋子里有着看似亲密的氛围,这氛围引起的快乐使我想起了歌德的一段话,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话,‘那个人因为有自己朋友的陪伴,宽容地退出了这个世界,享受着人们既不知道、又不怀疑,可以帮助人们在黑夜中走出心灵迷宫的东西,这个人实在是幸福。’瓦格纳一家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段话,因此他们一听到就感到十分着迷,央求我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唉!当时的我却没有意识到,在这暗夜中,魔鬼也穿越了心的迷宫,他悄悄地注视着这两颗高尚的心灵,他们曾意气相投拥有共同的神圣秘密,但是他在中间却撒下了混乱和分裂的种子。”
10月即将过去的时候,瓦格纳离开了索伦托,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和她的朋友们这才得以有空闲将生活重新调整得井井有条。他们对自己的时间做出了详细的安排:午前每个人都独自工作,中午一起进餐,接着外出散步、交谈,黄昏的时候依然独自工作,晚餐后进行阅读。尼采和弗罗琳·冯·梅森伯格都近视,布伦纳有肺部疾病,这是个病弱的知识分子圈子,而圈子里唯一的健康者就是保尔·李,他承担了朗读的任务。他要给大家读的是什么呢?雅各布·布克哈特关于希腊文化的演讲(这份演讲稿是一位巴塞尔的学生友情借出的笔记),另外还有米什莱、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的一点作品。有时候,听众总是因为自己的问题或者对文章的疑问而打断李的朗读,而最后几乎都是尼采来解决这些问题,打消听众的疑问。
梅森伯格记下了有趣的笔记:“尼采和蔼可亲。幸好他善良友好的天性在与他毁灭性的智力做有效的抗衡!他非常懂得获得快乐的方法,懂得在笑话中寻找乐趣,正是这些笑话扫除了存在我们这个小圈子中的严肃气氛。晚上我们在一起时,尼采坐在扶手椅里,扶手椅处在窗帘的阴影之下,而尼采也会为自己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桌子上放着灯,李博士就坐在一旁朗读,年轻的布伦纳则坐在我对面,他靠近壁炉架,边听着朗读边帮我削做饭用的橙子。我常常开玩笑说:‘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的家庭。我们四个人从前素不相识,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共同的经历,但我们现在却完全和谐地住在了一起,保持着自己的个人自由和心灵的完全充实。’因此,我们很快便草拟了一个计划以补充和扩大这种愉快的经历。”
难道每年来到这个意大利海滨的休养所,拜访朋友,摆脱学校或教堂里的一切杂务,建立一种精神上的避难所只是一种奢望吗?1848年大革命的第二天,梅森伯格曾在汉堡帮助建成了一种社会主义的共产村庄,这件事一直都是她生命中最优美、最值得纪念的一个章节,她一直将这段记忆作为自己一生当中最伟大的记忆保存在了心里。而对尼采来说,他从未放弃过创建那个世俗修道院的古老梦想,这一老一少的希望正好契合,保尔·李和阿尔弗雷德·布伦纳对这个计划也表示了赞同,因此,这四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对这项计划进行了严肃的思考。
梅森伯格这样写道:“我们已经在为我们的设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这里是索伦托,它不在闭塞的城市之中,而是位于美丽的风景区中,所以我们的计划很快就能成形了。在海岸附近,我们发现了各种各样由人工扩建过的宽敞洞穴,这些都是名副其实的岩洞,我们进去查看发现里面竟然还有着类似讲坛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完全是为一个演讲家而准备的。我们设想,如果夏天天气闷热时,我们可以把这里当做教室。我们还构思了学校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基础以古希腊为模型。而主要的教学方式则是承袭逍遥学派的互相训导。”
尼采对这进一步的计划感到高兴,他写信对妹妹说道:“我关于教育者的学校的理想,或者是你提到的那种现代修道院,理想聚居地和自由大学总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幻想。会有什么发生呢,谁知道?我们预计这个机构包括四十个人,并决定任命你为这个机构里的女校长和行政官。”
初春季节到来时,布伦纳和保尔·李离开了索伦托。现在只剩下了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和尼采两个人。他们互相给对方朗读,但朗读只坚持了一会儿,因为阅读太费眼力而两个人的视力都不好,他们放弃了阅读,选择了交谈这种更简单的方式。朋友的叙述丝毫都不让尼采感到厌倦。梅森伯格向他讲到了1848年那些崇高的日子,尼采喜欢这些内容,而且尤其喜欢涉及马西尼的话题。
尼采一直记得,在1871年4月,当他穿越阿尔卑斯山时,他意外地与这位意大利英雄在同一辆马车上成为了同路人。马西尼向他转述了歌德的格言:“永不妥协。完全生活在整体、全部和美之中。”每当想到这个人时,尼采就会想起这句格言。而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和马西尼则是在伦敦结识的。她一直钦佩他在指挥上的魄力,在服从时的严格,还有他对每一个同志的热心肠,无论这些人被称作卡富尔还是加里波第,马西尼都会向他们提供热心的帮助。但是马西尼也为这种谦卑付出了代价,在胜利的时刻,人们遗忘了他的付出,将他一个人放逐了。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在他热爱的利古里亚度过余生,他隐姓埋名前往了那里,并在那里了却余生。当他临死时,他一口纯正的意大利语让护理他的那个医生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将他当作是英国人。他向医生说道:“你瞧,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深爱过意大利。”尼采仔细地聆听了这些故事。他对梅森伯格说:“我最敬重马西尼。”
梅森伯格是否已经猜到她眼前这位年轻人,这个年轻、温和、热情的德国人,在听到这些故事后,他的内心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已经决定向那些阻碍他澄清自己的观念的温和而又热烈的天性宣战了呢?她是否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位叔本华的后继者、瓦格纳的朋友,此时正在放弃自己从前的信念,选择拉·罗什福科、钱福特和司汤达做自己的精神导师呢?她是否已经猜到这位和自己分享梦想的朋友正在训练自己面对反抗和孤独的生活所造成的忧郁呢?
尼采明确地表达了这样的一套生活原则:
对人保持中立。
不涉政治。
保持中产的经济地位。
不走显贵者的生活道路。
不同自己生活圈内的人结婚。
让朋友照顾孩子。
排斥任何宗教信仰。
梅森伯格最终明白了尼采的心意。一天,尼采将一堆手稿交给她说:“请读一读这些东西,这都是我在树下产生的想法。我从来不会坐在那棵树的阴影下而忽略它的思想。”梅森伯格读了这些东西,她在文字中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尼采,这让她始料未及,这是一个兼批评家和否定者于一身的尼采。她告诫尼采:“不要着急将它发表。这需要好的时间,你最好再想想。”尼采对她好心的告诫报之一笑。她坚持自己的劝说,这使得谈话充满了火药味,最后他们通过阅读修昔底德的作品解决了争战。
5月初,天气开始变得炎热。尼采变得烦躁起来,他想要离开休养所。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想要他推迟行期,至少得从先前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之后才能离开。尼采拒绝了这个提议。
梅森伯格对李写信:“尼采明天真的要走了。你知道,他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一旦他下定决心,便立即就要行动,即使是老天爷也不能扭转他的决定。在这一点上,他和希腊人完全不同,因为他不相信神谕。就拿最近的事来说吧,天气是如此的恶劣,他却要启程做一次短途旅行,他现在就要走,完全不顾自己处在筋疲力尽的情况之下,也不顾外面的狂风会掀起巨浪、使他生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已经作出决定了,要从那不勒斯乘船去热那亚。”
在她写给李的另一封信里她说道:“是的,他已经离开了。纵然索伦托花团锦簇,他也不想留在这里了,他一定要走。想到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旅行,我就感到非常难过。他有些理想,无法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最幸运的是今天的海面情况稍微好了些……唉!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仅仅在八天前,我们还在一起为他规划未来呢。是他强烈想摆脱疾病的愿望使他产生了这种唐突的决定吗?因为他突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想法,觉得他的病与这有点反常的春天的气候有关系。可是春季总是恼人的,别处也一样,他又会比在这儿好多少呢?我想在临出发时,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离别有点仓促,但是为时已晚,这种忧郁的离别屡次上演,让我难过。”
尼采去了罗森劳埃,他在那里的温泉里接受了一次治疗,但收效甚微。他担心着自己的将来。9月份到来时,他必须要重新回到教师的岗位,这是他生活的来源,也是他害怕失去的训练。同时,他也承认这项工作无聊得可怕。曾有人提议,鉴于他对巴塞尔大学的贡献和他的病情,校方可以考虑让他退职,但给予他充足的年薪。梅森伯格建议他退休,但他的妹妹却持相反的意见,希望他保留公职,尼采最后采纳了妹妹的意见。然而随着返校的日期越来越近,他的反感也与日俱增。
当时,他写信给一个正在帮助他工作的学生家长夫人玛丽·鲍姆加登说:“我很清楚,一种崇高的命运正等待着我。我可以继续语言学的工作,但我的身份却不仅仅是个语言学家。过去十年间,我一直认为‘我把自己歪曲了’,在过去一年的隐居生活中,我已经将我自己的问题思考得很清楚(我无法描述出自己独处的感觉,当我一人时,不管有什么痛苦的折磨,我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充实和创造。)。现在,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不想回到巴塞尔了。事情将如何发展?我不知道,但是我的自由(啊!我对物质的需求十分简单,因为它们无关紧要。),我的自由,我想要争取到它,为我自己。”
他的妹妹来到了巴塞尔,终日陪伴着他。一开始,他为妹妹的陪伴而感到高兴,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和这位女孩无话可说,她从里到外都成为了瓦格纳的信徒并虔诚地支持着拜洛特的理想。他喜欢保尔·李的陪伴,但是由于健康原因,保尔·李还滞留在德国北部,不能前往巴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