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尼采抵达了威尼斯。加斯特给尼采找了个住所,住所离里埃特不远,这个房子的窗子开向大运河的方向。这是尼采在四年之后重回威尼斯,所以这次到来让尼采拥有孩子般的喜悦,他迫切地想要重新结识这个可爱的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它的精神中混合着阳光与水的魔力,而威尼斯的人们都欢快机智,有着优雅的气质,走在这座城市里,随意的一瞥就能看到意想不到的花园,花园里的鲜花和苔藓透过石头的缝隙往外乱蹿。尼采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威尼斯是由上百个渊博的孤独者创造的,因此它具有非比寻常的魔力。这象征着未来。”他每天要花四五个小时在小街上散步,就像他以前在隐居地附近的山坡上漫步一样;他有时独行,有时随意大利行人而行。
他一直都在思考工作上的难点。他想思考清楚接下来该写什么呢?他曾想给诗作中的一些诗句作注,结集成小册子,但是那时候,查拉图斯特拉说的话还没有被出版。而收到赠书的朋友们则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每每想到这种沉默,尼采就感到惊心。只有一位叫海因里希·冯·斯坦因的年轻作家给他写了贺词。因此,尼采打消了写小册子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圣经般的著作已被公众忽略,而现在为它作注的行为是荒唐可笑的。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将来的哲学”,思考的结果是他打算放弃,或者至少推迟对诗作做进一步的工作,他想禁止自己进行长期的研究工作——“他想花五到六年来沉思和沉默,也许”——在一种准确明白的前提下系统地阐述一下自己的哲学体系。快到6月中旬时,他离开威尼斯去了瑞士,这期间,各种计划出现在他的心中。首先,他想到巴塞尔的图书馆里阅读书籍,他想看一些历史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但是由于那里的气候十分闷热,再加上那些让他不快的朋友,最终尼采只在巴塞尔做了短暂的停留。那里的人们要么没有读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要么完全没有理解。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对着他们,我宁愿置身于奶牛之中。”接着,他再次来到了恩加丁。
8月20日,海因里希·冯·斯坦因致信给尼采,表示想要前来探访。
那时斯坦因还不到二十六岁,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他却是所有德国作家中最被寄予厚望的。1878年,他就发表过一本名叫《唯物主义的理想,抒情哲学》的小册子。弗里德里希·尼采看了这本书,从中他发现作者的研究与自己的极为相似,因此他结识了这本书的作者。他认为他们的思想不谋而合,这位年轻人简直就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他失望了。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曾因发现瓦格纳对斯坦因的影响而沾沾自喜。她的长处是乐善好施,而缺点也是乐善好施,她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多亏她出色的运作,斯坦因才走入了瓦格纳的大门,正如十年前尼采走近瓦格纳的大门一样,尼采给予了斯坦因警告——“你钦佩瓦格纳,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不要让你的钦佩持续得太久。”斯坦因住进了那个家。瓦格纳侃侃而谈,能摆脱其老师的影响又不能反对其思想的斯坦因只好洗耳恭听。但时至今日,他那不曾平静过,而又异常丰富的精神探索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被一个对他而言过于伟大的人征服了、吞没了、吸干了。
斯坦因三十岁就英年早逝了,他后期发表的作品温和而又敏锐,但是缺少当年他第一篇作品中的勇敢大胆,这种勇敢虽然在当时还没有表达完善,但是却充满着激情。
尼采继续关注着斯坦因,他关注着这个年轻人的作品和交友。7月,他给欧维贝克夫人写信说道:“海因里希·冯·斯坦因目前是莎乐美小姐的崇拜者,他和我很像,很大程度上他是在步我的后尘。”由于自身的经历,尼采对斯坦因的经历感到不安。但是正如尼采所知道的,斯坦因读过并且欣赏他的著作,他为此而感到了高兴。
斯坦因的来信让尼采感到异常激动。因为斯坦因似乎已经读懂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次的来访可以看成是他寻求自由的开始。斯坦因的到来会补偿他失去朋友的损失,而且,一旦他能够征服这个瓦格纳的信徒,这个来自拜洛特的哲学家,那么对那些轻视的人来说,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报复啊!他立即给这个年轻人回信表示了欢迎,他在信末的署名是“西尔斯—马利亚的孤独者”。
但是尼采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斯坦因此行还有另外一种原因。
有个前提必须记住,斯坦因与科西玛·瓦格纳关系亲密,因此,很显然,他现在来看尼采肯定会考虑这个精明妇女的想法,并征得她的同意。而且,尼采本人只是和瓦格纳断交但二人却并没有交恶。在1882年7月,尼采似乎还表示出了愿意重修旧好呢。不管他是否授权梅森伯格进行种种努力,但至少她的努力让他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1883年2月,瓦格纳去世后,尼采曾致信给科西玛·瓦格纳。至今为止,他还没有说过任何无可挽回的话,而且他断交后的所有作品,甚至包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尾那极富抒情意味的语句中都暗示了自己希望得到理解的渴望。这些是斯坦因对整件事的看法,所以他写信对尼采说道:
我多么希望你今年夏天能到拜洛特,听听《帕西法尔》啊。这部作品总是让我联想到一首纯美的诗歌,想到一次纯人性的精神奇遇,想到一个人由幼稚向成熟的发展。在《帕西法尔》中,我找不到伪基督教的东西,而且该剧带有更少的倾向性。我怀着既大胆又胆怯的心情给你写信邀请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瓦格纳的信徒,而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帕西法尔》的听众,以及你这样的听众也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帕西法尔》。
科西玛·瓦格纳的判断是准确的,她懂得尼采的价值。瓦格纳的声望现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需要延续瓦格纳从前的传统,保持遗风。如果能把尼采召回到自己身边,她就可以一举两得,既帮助了一个在孤独的努力中耗尽自己的稀有灵魂的非凡男子,同时也帮助了她自己。我们不敢说海因里希·冯·斯坦因作为使者是由她直接授意的,但至少她默许了这个年轻人的行为。
如果在事业心这个层面上来比较,只有斯坦因能和瓦格纳相匹敌,在瓦格纳众多的弟子中,他最虚心。对他而言,《帕西法尔》中那种性质可疑的神秘主义并不是宗教的权威性语言。在他看来,瓦格纳和席勒、歌德属于同一个文化传统,他们都是神话的创造者和所处时代、阶层的教育者。对他而言,拜洛特剧院不是艺术的顶峰,而是对未来的承诺。
斯坦因急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他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出色。但是他几乎没说什么话,而他却要求尼采本人不断地说着。我们也许可以描绘一下这次会面以及尼采所说的话。
你钦佩瓦格纳?谁又不呢?我曾经有和你一样的经历,甚至比你更了解他、崇敬他、听从他。我在他那里学到了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勇气和进取心。我很清楚,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无法接受这个词。我一直都在进行我的工作。如果要考察‘信徒’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你经常去拜洛特,这对年轻的你来说实在是很合适,太合适了。为了让你高兴,瓦格纳会告诉你德国的、塞尔特的、异教徒的和基督教的,这是过去所有的传奇和信仰。我相信你像我一样离开他,因为这种快乐会影响我们寻找真理的精神。你得注意,我从来都不反对艺术或宗教。而且我坚信,艺术和宗教时代会重新到来。终结不是旧价值的最终命运,它们将以新的形式出现,而到那时,世界将被科学之光完全普照,而且艺术和宗教将会得到美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剧烈。我们将会重新发现我们在童年和青春期热爱过的一切,重新发现我们父辈的支柱——诗歌、仁慈、最崇高的道德以及谦逊,它们全部带着自身的荣耀和尊严,激励我们的父辈向前。但是我们必须要接受黑暗的来临,我们必须要放弃一些旧的东西和寻求新的东西……这些可能性是闻所未闻的,只是我孤军奋战。因此,请给予我帮助,留在这里或再回来,这儿拥有比拜洛特更高的高度。
斯坦因倾听着,他在笔记中记录的是日趋生动的印象:
1984年8月24曰,西尔斯—马利亚,晚上和尼采在一起。
27日,他才智奔放、语言形象,让我印象深刻。这天风雪交加。尼采头痛发作。夜里我看着他受病痛的折磨。
29日,此时他还没有睡,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尼采还有一个年轻人的激情。
这个过于年轻的使者只和尼采一起呆了三天就离开了。他被深深地打动了,并和尼采约定在尼斯重聚,至少尼采认为有这样的约定。尼采感到了胜利的喜悦。斯坦因走后没几天,尼采就给对方写了一封信,说道:“不久之后,我们的邂逅就会显示出它的深远意义。不管你现在所属的那个小联盟是好还是坏,它的命运都会与我的紧紧相连。”斯坦因回信说,他对西尔斯—马利亚的那些日子印象深刻,这是他一生中庄严神圣的时刻,接着他又谨慎地谈到了工作和职业对他的束缚,只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这句话是:“没错,我是你的。”
尼采是否精明地看出了信中的保留呢?答案不好判断,因为此时他正忙于制订各种各样的宏伟计划,而他“理想的修道院”的计划又被重新摆上了案头。他向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发出了天真的建议,让她到尼斯来跟他一起过冬。
我们在偶然间得以发现了他的内心深处。9月他曾去巴塞尔,欧维贝克到旅馆看过他,那时尼采正因为剧烈的头痛躺在床上。此时尼采身体虚弱但却十分健谈。在这次谈话中尼采向欧维贝克讲述了自己永恒轮回的思想,但这明显让他的朋友感到了不安。他的声音低沉颤抖,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的,我还是我,像现在一样生病,而你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惊讶。”欧维贝克只是听着,为了避免发生争论,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他是怀着不详的预感离开的。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朋友,一直到1889年。
此次尼采只是途经巴塞尔,自从前一年秋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突然约尼采在苏黎世见面,宣布了自己的婚事,此时她已经是福斯特夫人了,并将随丈夫一起前往巴拉圭。此时,指责已是多余的了,尼采也放弃了论证,他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和妹妹相处。福斯特夫人写道:“哥哥似乎相当满意,他很快乐,我们一起共度了六个星期的时光,无所不谈,十分快乐。”
她把这些自己眼中快乐的日子都记了下来,这很有可能是她自认为或者假装认为的。偶然间,尼采读到了一个通俗诗人弗雷里格拉特的作品,书封面上印着第三十八版,作者滑稽却又带着庄重的神态:“看吧,德国真正的诗人诞生了,所有的德国人都在读他的作品。”从那一天起,尼采便决定做一个优良的德国人,于是他也买了一本,但他最后读完时却是捧腹大笑——
“沙漠之王是狮子,
他将穿越自己的领地。”
他高声诵读着这些华而不实的诗,并以用弗雷里格拉特的风格即兴创作各种主题的短诗取乐,顿时,苏黎世的旅馆里就回荡着他孩子般的大笑。
一个老将军对这兄妹说:“嗨,是什么让你们这么高兴?我也想象你们一样尽情大笑,听到你们的笑声真让人妒忌啊。”
其实能让尼采感到高兴的事情不会太多。当他看到弗雷里格拉特诗集上第三十八版的字样时,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了痛苦。在苏黎世期间,他去图书馆查找有关他的报纸和评论。要是能读到一篇有关他的作品的有水平的评价,或是看到他的作品引发了别人的思考,这对他来说便是一种莫大的宽慰。但是他的辛勤劳动压根就没有产生任何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