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他在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这样写道:“这种跟尼斯一样美丽的天空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妹妹现在在我身边,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在伤害着彼此,现在我们很乐于能够友好相处。我收到了斯坦因写来的一封信。今年我收到了许多好东西,其中最珍贵的要数斯坦因。因为他是一个新的、真诚的朋友。
“总之,让我们充满希望地去生活吧,也许用老凯勒的话能更好地表达这种希望——让极目远眺的眼睛尽情地吸收吧,吸尽世界那饱溢的金色汁液。”
兄妹俩离开了苏黎世,一个前往瑙姆堡,一个去了尼斯。尼采中途在门托尼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刚在那里安顿下来就写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已经发现了八个地方可以散步。我需要完全的安静,所以我希望没有人来打扰我。”
也许他又想起了这年初夏时说需要六年的沉思和沉默这一计划。但是他缺乏长期沉默的沉思所要求的力量。然而,憧憬朋友和失去妹妹这两件事深深地刺激着他,所以他那按捺不住的激情冲破了种种束缚。他听凭自己的灵感,信手写了大量的诗歌——歌词、短诗和警句。事实上,他后来的作品里即将出现的全部诗篇——那部宏伟的狄奥尼索斯颂歌,《快乐的科学》第二版中插入的小诗和两行一节的讽刺诗——都是在这短短几个星期内构思完成的。同时,他还重新思考了那部尚未完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这样写道:“第四、五、六部分是必须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把我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引向一个崇高的结局。他充满活力,不肯给我片刻的宁静。”
10月底,尼采离开了门托尼。由于看到这么多的残疾人,他感到非常不安,于是他出发前往了尼斯。
在那里,保尔·莱兹克这个意料之外的朋友很快就来陪他了。莱兹克是个过着一种四处漫游生活的“知识分子”,从出身来说是德国人,从趣味来说是佛罗伦萨人。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读到了尼采的作品,而且他理解了这些作品。他向出版商施迈茨勒询问了这位作者的地址,得到的答复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先生住在意大利,一个人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通信地址是热那亚,并在信封上注明‘存局候领’。”他给尼采的信寄出后,这位哲学家立即亲切地回了一封信:“请在今年冬天到尼斯来,到时我们可以谈谈。”这样看来,尼采并不是如此孤僻和不近人情的。这次通信发生在1883年秋天,但是那时莱兹克有事,只得请求原谅。1884年10月,他终于要去见尼采了。其时,他已有机会熟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最后两个部分,并且在莱比锡的一份杂志和佛罗伦萨的《欧洲评论》上发表了关于这两个部分的精当摘要。
尼采到达尼斯的当天早上就有人敲他房间的门。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走进了他的房间,微笑着向他走来。“这么看来,你已经来了。”尼采拉着莱兹克的胳膊说道,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看过自己著作的学生,“让我看看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尼采凝神注视着他;尽管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由于长年累月的疾病和痛苦而蒙上了阴影,但却依然美丽。莱兹克感到很震惊。他原本是要来向一位可怕的预言家表示敬意的,可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极其单纯的人,而且在他看来,这个人似乎还是德国教授中最谦虚的一个。
当他们一起走出房间时,莱兹克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惊讶——“老师。”他开口说道。
尼采微笑着说道:“你是第一个这样称呼我的人。”但是他对此并不细究,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是位老师。
莱兹克继续说道:“老师,请告诉我,你的作品受到人们怎样的误解啊。”
“不,不,今天不谈这个,你还不熟悉尼斯,就让我带你看看这里的大海、山峦和可供散步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改天再谈。”
他们回来时已是晚上六点了,莱兹克发现这位预言家在散步时总是不知疲倦的。
他们共同安排了自己的生活计划。每天上午六点是尼采给自己沏早茶的时间,那时他自己单独用茶。快到八点时,莱兹克就会来敲他的房门,问他夜里睡得怎样——尼采常常会失眠——以及打算怎样安排早上的时间。通常,尼采会去公共阅读厅看报纸,接着去海滨。莱兹克有时陪他一起散步,或者尊重他的意愿,让他独自散步。中午他们两个都会在公寓里吃饭。
下午他们一起出去散步。晚上尼采要写作,或者让莱兹克给他朗读一些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会是某部法文书,比如加利尼神父的《书信集》,司汤达的《红与黑》、《阿芒斯》。
生活的艺术就是要学会谦恭,要不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尼采对这门艺术感到特别熟悉。事实上,他为自己制定的这一系列用餐方式是伪善而又狡猾的。莱兹克经常会对此感到不知所措。一个星期天里,尼采被年轻女士问到是否去过教堂。
尼采很有礼貌地回答说:“今天还没有。”
莱兹克对他的谨慎感到敬佩。尼采解释说真理并不是适用于任何人,他还补充道:“如果我让那位女士感到了不安,那么我会恐慌的。”
有时候尼采也会用憧憬未来的方式让自己感到愉悦。他曾经在吃饭时告诉他的邻居,说四十年后整个欧洲都会知道尼采的名字。
这些好心的邻居回答说:“很好啊,那你就把写的书借给我们看一下吧。”
可是尼采却拒绝了,他对莱兹克说:“我的书并不是为普通民众所写的。”
莱兹克问:“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要出版它们呢?”
尼采没有对这个合理的问题做出任何解释。
尼采对莱兹克也会有掩饰的地方。他总是把自己的梦想一遍一遍地讲给莱兹克听——要建立一个朋友联合会,一个理想主义者共同的村庄,就像爱默生生活的地方。
他经常带莱兹克去圣让半岛。
尼采用圣经中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将在这里扎帐篷。”他通常走得很远,直到找到他满意的小别墅。可是朋友联合会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他也没有告诉莱兹克自己想要的唯一信徒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海因里希·冯·斯坦因。
那时斯坦因并没有说要去,甚至连计划都没有。他没有对尼采做出任何表示。也许我们可以猜想,斯坦因之所以要到西尔斯—马利亚就是为了调节两个老师之间的关系。只是其中一个已经明确表态,他只能选择一个。或许他还为此感到苦恼。可是他仍然回到了德国,并见到了科西玛·瓦格纳。既然尼采要让他做出选择,他就选择了瓦格纳。
尼采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悲哀,并以一首诗向这个年轻人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哦,生命的正午!哦,庄严的时刻!
哦,夏日里的花园!
我在那里带着不安的欢愉:倾听,等候!
日日夜夜,渴望着朋友,
你在哪里,朋友?来吧!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海因里希·冯·斯坦因觉得自己应该给他回信。他写道:“对于你这样的要求,我想只有一个回答才是合适的。那就是我必须把自己完全献给你。就像是把生命献给最伟大的事业,用毕生的时间去理解你的宣言。可是我不能。我想我有一个主意。我每个月都要接待两个朋友,还要跟他们阅读瓦格纳专用词汇中的某些文章。我把这些文字当做课文来向他们宣讲。这些愉快的交谈变得越来越崇高,越来越自由。最近我们找到了审美情感的定义——那就是通过充实个性来找到客观的途径。我认为你会喜欢我们这样的聚会。要是尼采能够给我们提供课文那该多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用这种方式跟我们保持联系。通过这种联系,我想你可以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
这封出自一个优秀学生的信激怒了尼采。毫无疑问,斯坦因在信中故意提到了瓦格纳。还有瓦格纳的百科全书,那是一部荒诞的神学作品,斯坦因竟然当做了教科书。又是瓦格纳挡住了我的路,这个谎言的艺术家,这个年轻人的骗子。夺走尼采妹妹的福斯特是一个瓦格纳主义者,而海因里希·冯·斯坦因也是因为瓦格纳的缘故离开了自己。尼采孤军奋斗得来的是一种残酷的自由,他要一个人承受。他写信对妹妹说道:
作为对我那首诗的回答,斯坦因写了一封愚蠢至极的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又病了,不得不求助于老办法(氯醛)。我厌恶所有我认识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睡觉时很好,可是一旦醒来就会感到对人类的怨恨。有一些比我健康、仁慈的人活着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莱兹克注意到了尼采的痛苦,但是却看不出原因。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尼采没有被打垮,仍然继续努力工作着。现在,他更加频繁地独自散步。莱兹克会看到他像一个舞蹈家一样轻快地在埃格莱斯林荫道上走过。尼采有时还会欢呼雀跃一番,然后停下来记下些什么。他是否是在写什么新的作品,莱兹克并不知道。
3月的一个早晨,莱兹克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尼采住的小屋。已经过了起床的时间,尼采仍然躺着。莱兹克十分不安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尼采回答说:“我病了,我刚刚分娩完。”
“你说什么?”莱兹克充满了疑惑。
“我写完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第四部分。”
这第四部分没有给我们提供作品的最终结局,也没有让我们发现思想的升华。它只是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奇特的片段,一个“插曲”而已。作品写到了这个英雄生活中的一段让很多读者感到汗颜的插曲。我们要是能把尼采受到的这次欺骗考虑在内,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一部分。
有一些上等人爬上山,来到查拉图斯特拉隐居的地方。让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老教皇、一个老历史学家,还有一个老国王。他们都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着自己的自卑,想要得到一个哲人的帮助。这个在拜洛特变得苍白无力的天资卓越的斯坦因,正是因为这个来到了尼采的面前。
查拉图斯特拉抑制住了自己的暴脾气,让这些上等人坐在了他的山洞里。他们的忧虑让他感到难过,所以他仔细地倾听着。尼采也是这样接纳了斯坦因。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并不坚硬。他让自己受到了这些上等人的诱惑并对他们感到了同情,但却忘记了自己无法解救他们。他曾经寻找过朋友,也许随着他们的到来查拉图斯特拉真的找到了朋友。尼采不也曾希望从斯坦因那里得到帮助吗?
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向山顶爬去。当他回到洞穴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上等人匍匐在一头驴子的面前。年迈的教皇在新的偶像前做着弥撒,被尼采惊呆了的斯坦因也是这样跟他的朋友解读瓦格纳圣经的。
查拉图斯特拉把他的客人们赶走了,想要为他的新世界找寻新的劳动者。可是他能找到吗?
我的孩子们,我的纯血统的人,我的美丽的人,是什么让我的孩子们呆在他们的岛上呢?
这应该是他们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了。我在风暴精灵的耳边低语着。我的头发因为等待他们而变得灰白了。
去吧,去吧,这些风暴的精灵,你们是不屈的。离开你的峡谷和山峦,去大海吧,在黑暗来临之前为我的孩子们祝福吧。
向他们表示我的像快乐的玫瑰花冠一样的祝福。让这些玫瑰落在他们的岛上,作为一种标记在那里飘洒,它们会问“这样的幸福来自哪里呢?”
他们会问:“我们的父亲查拉图斯特拉还活着吗?什么,他仍然还活着吗?我们的父亲查拉图斯特拉还在爱着他的孩子们吗?”
微风轻拂,月光皎洁——哦,我遥远的孩子们啊,你们怎么不在父亲的身边?微风轻拂,月光皎洁,世界都睡着了。哦,快乐!哦,快乐啊!
尼采最后删掉了这一段,他也许会为这样坦率的告白而感到羞愧。
出版商都不接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四部分。几个月前,施迈茨勒就告诉他:“公众不会喜欢这些格言式的作品的。”现在尼采对这个声明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对他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当时尼采还提出过其他建议,可是这些建议也同样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他自己郑重地自费刊印了四十册手稿。说实话,他的朋友根本没有这么多。他只找到了六个人——可是没有一个是配拥有这部书的。我们可以猜测一下,第一个是他的妹妹——伊丽莎白,一直都让他感到心痛;第二个是欧维贝克——严格而又聪明,可是也谨慎保守;第三个是巴塞尔的历史学家布克哈特——他经常给尼采回信,可是措辞却过于礼貌了;第四个是彼得·加斯特——尼采忠实而又顺从的弟子;第五个是莱兹克——这个冬天里尼采的好伙伴;第六个是罗德——他对这些强加给他的礼物感到厌倦。我们猜测是这六个人,尽管他们可能收到了书却不是全都仔细阅读了这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这一个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束却没有最后完成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