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虽为小神,传说它却主管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家庭平安,因而成为民间普遍奉祀和信仰的神灵。村妇贾佳桂和丈夫经常吵架打架,便认为是家中灶神不安,便请来阴阳先生贺凤山重新安灶……贺世普和贾佳兰回到老家刚在椅子上坐定,贾佳兰的妹妹贾佳桂便从下面房子里上来了。一看见姐夫和姐姐,便说:“哥、姐,今晚上过小年了,你们不要烧锅,就下来和我们一起吃算了!”贺世普一听,方记起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民间过小年、送灶王菩萨上天的日子,便道:“算了,佳桂,你们自己煮起吃,我和你姐,等会随便做点什么吃了就是!我们一来,你又要去弄这弄那,摆一大桌子,给你添麻烦。”
贾佳桂听了姐夫这话,便说:“有啥麻烦的?哥,反正我们也要吃饭!也不瞒你们说,我叫了凤山来把家里的灶安一下,请你们也是顺便……”话没说完,贾佳兰叫了起来:“你们家的灶好好的,还要安啥灶?”贾佳桂听了这话,脸一红,却不说什么了。贾佳兰一看,心里立即明白过来,说:“你们家的灶烧了好几年,重新安一下也好!”说完这话,也不征求贺世普的意见,便表了态:“那好,你先下去忙吧,我和你哥等一会儿就下来!”贾佳桂见贾佳兰答应了,便高兴地说:“行,那哥、姐你们早点下来,我晓得你们饭吃得早,我这就回去烧锅!”说完就小跑着走了。
这儿贺世普等贾佳桂走了,才对贾佳兰问:“哎,你两姐妹在搞啥子名堂,像打哑谜一样?”贾佳兰听见贺世普问,便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贺世普问:“我怎么是装糊涂了?”贾佳兰说:“贺世国老是打佳桂,佳桂怀疑是家里灶神不安引起的,所以她要找贺凤山重新给她安灶。安了灶后,也许他们两口子就和睦了!”
贺世普一听这话,突然又勾起了对小姨妹的同情,但却愤愤地说了一句:“愚昧!”贾佳兰一听,便对丈夫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说:“我晓得你要说这是迷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信是你的事,佳桂要信是佳桂的事,你等会儿下去不要认为你有理,去说人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哈!”
贺世普听了贾佳兰的话,半天才缓缓地说:“人活着都要有个精神寄托,我去打破佳桂的梦做啥?”说完,老两口都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深思。
没一会,天黑了下来,远处的景物完全被黑暗包裹了起来。稍近一点的田野,可以模模糊糊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有眼前的十来米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暮色吐出的雾霭,在贴着地面像水一样地在游荡着。贺世普和贾佳兰坐了一会,贾佳兰先站起身说:“走吧,别个好心好意来请,佳桂屋里就她一个人,免得人家等会儿又来叫。”贺世普听了,没说什么,却也站了起来。两人便沿着屋旁的小路,朝贾佳桂的房子走去了。
到了贾佳桂的屋子里,贾佳兰一头钻进了灶屋里帮妹妹烧火,贺世普见贺凤山正站在屋里桌子边裁一种非常粗糙的火纸。贺凤山比贺世普大几岁,个子却差不多比贺世普矮了半个头,一张长方形的脸,此时脸上的胡须与中年时不一样,浓密的胡须差不多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一脸胡须,贺凤山肯定对它们十分珍视,因为一般人的胡须会有些蓬松和凌乱,可贺凤山这脸胡子,既深且黑,又一点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和梳理过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贺家湾村民眼里,贺凤山才不是常人,具有“神仙”的飘逸与洒脱。贺凤山是贺家湾人认为能通鬼神的人物,贺世普是听说过的。贺世普还知道贺凤山这一套和鬼神打交道的本领,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的。不过,贺世普还从没亲眼看见过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毛庚”伙伴,是如何去与鬼神沟通的,今晚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了。
贺凤山看见贺世普,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眨了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贺世普一笑,说:“哦,校长老弟来了!”说着,有意不给贺世普任何说话机会似的,马上又主动地说道:“我晓得校长老弟看不起我们这一套!校长老弟是干啥的?是教学生科学的!可我们这一套,是狗屎上不了墙!我说不来,可佳桂硬要我来给弄一下。我想一堆一块的,别个请了不来又不好,就来收拾一下嘛!”
贺世普一听贺凤山这番话,一时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稍等了片刻,方才像是感冒了似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既然来了,该怎样给人家收拾,就怎样收拾,可不准偷工减料哟!”贺凤山的小眼睛闪着烁烁的光芒,一边在贺世普的脸上扫着,一边笑着说:“老弟不会批评我这是在搞迷信吧?”贺世普又停了一会儿,才又模棱两可地说:
“现在好多传统的东西都恢复了,我批评你干啥?”又笑着说,“你做你的吧,别只顾说话忘了干活儿!”
贺凤山听了这话,连声说:“老弟不批评就好!不批评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须。说完,又埋下头去裁起自己的纸来。
裁完,手伸进桌子上一只布包里掏了一阵,掏出了一只砚台、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汁。贺世普一看,知道那只布包是贺凤山带来的,里面装的一定还不只这些。果然,贺凤山把砚台、毛笔、墨汁瓶一一在桌子上摆好以后,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那书已经被翻得没了封面,被贺凤山用一张牛皮纸代替了封面,上面恭恭敬敬用毛笔写了四个小楷字:“克择讲义”。贺世普一看,便说:“哦,还有书呀?”
贺凤山一听,又十分自豪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才一边摇晃脑袋一边说:“老弟以为只有你们教学生才有书,做我们这行的就没有书,是不是?其实世上各行各业,哪没有书的?书就是我们最好的师傅呢!”贺世普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世上七十二行,每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都会留下自己的经书。不过这本书是讲啥的,我倒想听听。”
贺凤山见贺世普问,愈发有了兴趣,手在书上轻轻一拍,说道:“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书是术数之书。术数之书,老弟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些人用的书!自清代以来,术数之家,多如牛毛,吉凶祸福,不无矛盾。
那些克择者,往往宜忌混淆,是非倒置。星学之道,也晦暗而不彰显。故清乾隆年间官方采西洋新法,著《协纪辨方》《数理精蕴》诸编,集古今之大成,被奉为术数之圭臬是也。至清同治年间,有福建人洪潮和,精通星学,著通书。后三个儿子洪彬海、洪彬成、洪彬淮在泉州开继成堂择日馆,收徒授学,门庭若市,其授学之书,皆是这本《克择讲义》是也!”
贺世普听完贺凤山一番话,倒笑了起来,说:“哦,这书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来头,怪不得你半路出家,也把一份手艺学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却原来是有神书相助!”
贺凤山越说越高兴了,便又对贺世普道:“水有源,树有根,虽是半路出家,却非无根无源!这继成堂的《克择讲义》,载有娶嫁六礼并裁衣合帐、安床冠笄,以及周书合卦各卦各爻六神六亲起例、并吉凶生旺补助法,均详明并排在内;作灶并灶卦竖造、伐木剪料、避宅出火、动土平基、起基定磉、竖柱上梁、安门放水、安碫合脊、入宅进火等,均一一详明在内。安葬、开坟、添葬、修坟、合寿木、祈福设醮、斋醮功课、造桥造船、上官赴任、开光塑绘,并三俦四课七层斗首演禽诸秘诀,无所不包,学而习之,安有不精通之理?”
贺世普见贺凤山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了,便说:“内容再丰富,可单凭一本书,就能闹通堪舆学那么多博大精深的道理?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动土平基、起基定磉、竖柱上梁、安门放水、安碫合脊、入宅进火等,都与堪舆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是不是?”贺凤山一听,立即点头说道:“老弟说得一点不差,这些正是堪舆学的内容。即以’竖造宅舍条目‘为例,这书中又分动土平基条、兴工拆卸条、企厂作灶条、架马作梁条、安分金石条、起基行墙条、定磉石日条、竖柱扇梁条、穿屏归岫条、上梁上脊条、上子孙椽条、盖屋平檐条、合眷收规条、安梯门楼条、人宅归火条、安橱作灶条、安门安砂条、放水吉日条、开厕池塘条、猪牛畜栏条等若干小条目,目目无不依据制化之玄妙,使宜者而趋,忌者而避。”
贺世普听贺凤山说得头头是道,一下也来了兴趣,便道:“哦,怪不得民间修个鸡圈都要请人看个日子,只是不晓得灵不灵?”贺凤山侃侃而谈道:“灵不灵,在各人,你信就灵,不信就不灵。就说这安灶吧,灶列五祀之中,灶君虽为小神,却为一家之主,庇护着这一家庭的稳定,生活的幸福,老小的健康,关系之大,为一家之养命之源也,所以不可不慎。
古人立灶,不像今人之随便,申子辰寅午戌俗称阳年,灶宜坐东向西,己酉丑亥卯未俗称阴年,灶宜坐北向南。灶式以双边为成格,长七尺九寸,下应九州岛,上应北斗星;阔四尺,应四时;高三尺,应三才;灶门阔一尺二寸,应十二时;安两釜,应日月;穴大八寸,应八风……”
贺凤山还要往下说,贾佳桂忽然从灶屋出来,冲贺凤山说:“他叔,夜宵做好了,你看是吃了再安,还是安了才吃?”贺凤山一听这话,这才住了口,看了看贺世普后说:“那就吃了再安吧!”说着,又把桌上的砚台、笔黑和那本破书收进布包里,将包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将裁好的草纸也拿了过去。这儿贾佳桂和贾佳兰姐妹便把饭菜端了出来。
吃过晚饭,贺凤山又把布包拿过来,重新从里面取出砚台、笔墨,只是那本他无比珍视的书再也没有取出来。他把墨汁倒了一些在砚台里,把毛笔尖含在嘴里咬了一阵,在砚台里蘸了墨汁,拿过一张草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当一切都满意以后,贺凤山最后才拿过两张草纸,坐直身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方低下头,开始屏息静气地画起一张符来。贺凤山的毛笔字还写得不错,也许是因“工作”需要经常写的缘故,起笔运笔和收笔还有些书法的味道。贺世普从贺凤山的肩头看过去,只见他在纸的右边中间先写了一行小字,道是:“山斗神押起”。
什么叫“山斗神押起”?贺世普不解其意,正待要问,贺凤山已经提行,将笔落在纸的中间顶部,一挥而就写下了下面的文字:“钦奉□□灵符到此则安太阳在玄急急如律令。”“钦奉”后面两个字,第一个字贺世普勉强可以看出左边是一个“束手就擒”的束字,可右边贺世普认为应该是一个“力”旁,可贺凤山却写成了一个“文”旁,因而贺世普认为是一个错别字。这个错别字后面那个字,贺世普便不能认识了,它像是一个弓箭的“弓”,却又比“弓”多了两个拐。写完,又在左边纸的中间像右边一样,写下一行小字,道是:“上杀恶神杀”。贺世普看了这几个字,又不能理解意思了。
写毕,贺凤山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在纸上浏览着,把符细细欣赏了一遍,这才拉长声音问贾佳桂:“准备好了没有?”贾佳桂在灶屋里答:
“准备好了,他叔!”贺凤山听见,便又从布袋里取了一炷香,二支蜡,拿了火纸和符往灶屋里走去。贺世普跟着过去一看,只见灶屋的案板上,已经摆了一盘猪头肉,一杯清茶,一盘水果,一杯白酒,一盘五谷。贺凤山将供品逐样看了一遍,表示满意,便叫贾佳桂拿了儿子贺宏留在家里的一瓶胶水来,把符贴在了灶的后面。然后将供品一一端在了符的前面摆成一排。又叫贾佳桂去削了两只萝卜来,插了香蜡,点上。然后贺凤山便双膝跪地,一边焚纸,一边口里念起咒语来:
奉请三星照令符,天上日月来拱应,南斗北斗推五行,唵佛显灵救真令,八卦祖师其中形。值年灶君到此镇,七星五雷分两边,六甲神将到宫前,六丁天兵守后营,天官赐福神共降,招财进宝众当明,弟子一心三拜佛,拜请灶君保安宁,合家平安万事兴,保命护身且家康,值年灶君降来临,急急如律令!
念毕,贺凤山起身,贾佳桂早提了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旁边。贺凤山接过贾佳桂手里的公鸡,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指,再用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在公鸡的冠上用力一掐,那公鸡一边在他手里扑腾,一边“咯咯”地大叫。
贺凤山看着公鸡被掐的红冠上慢慢沁出了鲜血,于是提着鸡走到贴符的地方,将鸡冠摁在符上,那符便开出了几朵鲜红的莲花。摁了几处后,贺凤山又从鸡背上扯下几片鸡毛,按在“莲花”上。做完这些,贺凤山才退过来,把鸡重新交给了贾佳桂。然后又郑重地对贾佳桂交代说:“就这样了!把这些供品收起来,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前,再像今天晚上一样祭祀一遍,然后将符取下来焚化就是了!”贾佳桂答应一声,将公鸡提到鸡笼里去了。
这儿贺世普却还充满了怀疑,便对贺凤山说:“就这样了?”贺凤山道:“就这样了!”贺世普还要问,却见贾佳兰在对他眨眼睛。贺世普便明白贾佳兰在提醒他少说话,免得既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想了一想,贾佳桂求的本来就是一种心理安慰,何必要那么认真?这样一想,也就没再问了。到一边坐了下来。等贺凤山走后,贾佳兰又帮贾佳桂把锅灶碗筷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