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县长,你不是还要下队去访问一些社员么,我们走吧。”
颜少春沉吟片刻,突然改变了主意,说:
“今天不去了,我们往回走吧。我想,有些事得立即找马新如同志谈谈……”
“那么急么?你答应了今天去枫树垭。”
“唔,对了,去看你的相思梨!”颜少春笑道,“那么,我们到枫树垭转一圈,再回公社,不会花很长时间吧?”
“三角形,多一倍的路。”
“好!走吧!”
“到春花家去吃红苕。颜县长喜欢吃么?”
“喜欢。特别喜欢呢!”
八
会议不欢而散,马新如和刘明久目送着那一伙气鼓鼓的人们下楼,穿过院坝走出公社大门。马新如说道:
“老刘,你马上到厂里去一下,催他们快一点,再给他三天时间完成安装,加班加点也得给我完成!干脆,你就钉在那儿吧!”
刘明久答道:“好!我钉在那。今天开秆收购,对‘厂里’的安装工作压力大得很……”
“抓紧,不然要出问题的……”马新如若有所思地说了这半句。刘明久点了点头,表示很明白了,便快步走出去。
马新如急忙来到院坝中央,站在黄桷树的浓荫里,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从旁边那间闹闹嚷嚷的秘书办公室里立即走出一个瘦老头来,这是公社的老秘书。因为患气喘病,他已过早地披上了棉衣。来到马新如面前,听候吩咐。他知道,每当马书记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吩咐他去办,而他的办公室里又堆满了那些前来盖章的,转手续的,要求调解纠纷的人们时,马书记就是这样站在外面抽烟,不忙着跨进办公室去,当秘书的,大都有这样的本事。他低声问:
“有事么?”
马新如说:“忙么?你快点弄完,把办公室那些人给我请出去!”
秘书立即明白了,马书记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县里通电话。
电话机放在秘书办公室桌旁。公社就只有这一部电话机。
一支烟还没有抽完,马新如已经独自一人关在办公室里摇电话了。
县支行信贷股的杨股长是个很随和的人,马新如和他并不陌生,往年每到秋天柑橘成熟的季节,杨股长总要来两三回,带着一辆汽车,用极便宜的“牌价”从这儿弄些“鲜货”回去,使整个银行的职工都能分享一点儿。因为这完全不犯什么纪律或政策,马新如每次都满足他的需要;有时只要杨股长来个电话,说要一二百斤,马新如也要设法叫某个生产队给捎到杨股长的家里。一来二去,他们就相当熟了。但是,今年已经这个时候了,杨股长还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要“鲜货”……此事使马新如心中惴惴不安。马新如并不是那种靠了“钻门道”才办得好事情的党委书记。他瞧不起县上那些老爱来打秋风的干部,但也并不那么死板;他常常怀着一种“施舍”的乐趣让那些人捡点便宜,说实在的,那点儿便宜也太微不足道了。
很快,电话接通了,杨股长嘻嘻哈哈地和马新如寒暄着,不提“鲜货”的事。马新如早就为贷款问题弄得很恼火,哪有心情寒暄,但还是不能不忍耐着。停止向庙儿山果品加工厂贷款的消息如果属实,就犹如“釜底抽薪”,会把马新如的处境,庙儿山的事业置于异常困难的地步。会把他们这伙已经处于“众矢之的”的实干家们“干晾”在那儿,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马新如深知这一点。并且,他甚至并不怀疑那个消息的可靠性(从杨股长今年没有上山来打秋风这一情况,足以证明)。
虽然如此,马新如仍佯装不知。
“哈哈哈……马部长有何指示呀?”
“杨股长莫开玩笑呵!……日子不好过呵!全靠你们财神爷帮忙呢……”
“不是开玩笑,绝对准确。你瞒着我们,大可不必……喂,高升以后,可别忘了老朋友哇!”
“你老开玩笑!……是这样的,我们的果品加工厂已经……马上安装完毕,试车投产……”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还恭喜啦!一尺好过,一寸难过呵!”
“什么?什么?”
“还缺点款子。”
“唔,这个……”
“再贷给我们十万!”
“……”
“……九万也行。”
“哎呀!这事儿,待研究研究……最近又有文件啦!今年的贷款基本上弄光了,没钱呢!怎么怎么?你真缺钱?开玩笑!不是都投产了么!机器一转,哗啦啦,票子不就来了嘛!”
“说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
“还有最后一笔设备款,付不出。另外,今天开始收购柑橘了……”
“……”
“喂,当初我们建设这个厂,列为全县重点,银行方面不是保证了贷款的么!”
“是呀,是呀!这是事实!不过……没钱,我没钱了,这也是事实!”
“开玩笑,银行没钱,大河都没得水啰!”
“哈哈哈……你老兄缺乏常识了!一个县支行又不造票子!再说,每年贷款,上边规定了一个严格的指标,收回多少,贷出多少……这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呵!财经纪律严得很,弄不好,写检讨是过不了关的……”
杨股长长篇大论地向马新如介绍银行在信贷方面的政策及若干细则,马新如心急如焚。怎么办呢?马新如手里握着话筒,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如此,在别的方面还能不能弄到一笔款子?……然而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杨股长终于介绍完毕了,说道:“你都听清楚了么?干我们这一行,条条款款多着呢!”
是的。还说什么呢?
假如那位“财神爷爷”不这么转弯抹角,而是直接说出停止向庙儿山贷款的原因,也许马新如不至于像这样的失望和气愤。然而,这些年来他担任的工作,也可谓是困难重重,在各种各样困难面前,他早已学会了怎样克制自己的感情冲动,有好几次,他就是靠了“忍辱负重”而使自己转危为安,打开新局面的。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庙儿山的建设事业。现在,面对这位全县出名的“滑头”杨股长,他更不能不强忍住自己的冲动,让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他把声音、言语放得尽可能的缓和,好像真的是十分耐心地听着对方的长篇大论。——这种情形当然是令人痛苦的,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听清楚了,全听清楚了。不过,老杨同志,我们这儿的困难,你依然没有给解决呵!”
杨股长沉默了,话筒里传来的是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是这位杨股长感到今天难于脱身了。
马新如耐心地等待着,最重要的一个办法已在他心中酝酿成熟,他相信他即将说出的几句话,对方是无法“招架”的。
谁知传来的却又是杨股长的笑声。
“哈哈,你真行!……可是,马书记,你向我叫苦,我又向谁去叫苦呢?……困难嘛,总是有的。谁不晓得马书记年轻有为,神通广大呀!在你手里,什么样的困难也不成问题……我们都得向你学习呵!哈哈……”
“杨股长,再次感谢你的挖苦。”马新如冷静地截断对方的话,说道,“困难是我们共同的。应该说,假如要挨屁股,你我都跑不脱。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困难重重的加工厂不能按时投产,明年不能赚回利润,那么,已经欠下的银行贷款怎么办?贷款不能按期收回,你——杨股长,你们银行的日子不好过,我的话完了。”
“莫忙!”
马新如刚要放下话筒,对方紧接着喊了一声。马新如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继续把话筒贴近耳边:“哦?”
然而,传来的依然是哈哈大笑,杨股长笑着,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也就真没得更好的办法了,只好这样……清理财产,机器、厂房,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设备,抵贷款,恐怕是问题不大的。是不是?哈哈哈……”
马新如在这一刹那间,几乎停止了呼吸。等他脑子清醒过来,就听见杨股长还在说:
“……听说郑局长的姑娘挺不错的!你可得抓紧一点儿啦!虽然是人家主动追你,可你也得有所表现嘛!目前情况很好么?真是有趣极了!恭喜,恭喜……”
马新如“啪”一声放下话筒。
“丁零零……”
话筒刚刚落下,便响起这刺耳的声音。马新如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架老迈的手摇电话机足足有半分钟。铃声紧迫刺耳,他抓起话筒来,没好气地问道:“哪里呀?”
对方立即答话:“喂,是你?哎呀,我摇了半天,占线!你刚才在和哪个讲话讲那么长呵?真讨厌……喂,你怎么样?还好吧?今天上午我在家休息,爸爸要我给你挂个电话,可我老是走不出门,家里来了几个同学,耍了半天……”
“喂,你爸爸说什么啦?”
“哎呀!还不全是你们工作上的事,说了好多句,我……差不多都忘记了!”
“唉!你,你真是……”
“哈哈哈……嘻嘻,看把你急得……一会儿告诉你。你想想,我能不把爸爸叫我给你传达的事情放在心上么?你真傻!……喂,我问你,毛衣穿上合适么?肯定合适的,对不对?……”
“我还没有穿。”
“什么?还没穿?……天哪,今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你,你……”
“我这会儿热得……可是满头大汗哩!”
“什么?你在干什么?怎么会热得满头大汗嘛!哎呀,你真讨厌……”
“喂,快说说,你爸爸有什么话告诉我呀?”
“唉……爸爸说,他昨晚找了银行的头头摸了摸情况,比较复杂。他叫你千万不要自己去找银行的人要贷款,你去是不行的。事情要办好,只消颜县长一句话,叫你要把颜县长抓紧些……颜县长是谁?就是昨天那个。”
“喂,就这些吗?”
“还有……唉,没有啦!嘻嘻……”
“再见!”
马新如放下话筒,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难说得清他这一声叹息包含着哪些内容。是不是表示遗憾,惋惜,或某种失望,某种身心的疲惫?抑或是终于下决心把一件事情遗忘、抛掉以后顿时感到的那种轻松与熨帖?不知道。他自己更不明白。此人实在是不大反省自己,尤其是不习惯整理一下自己身上属于“情绪”方面的问题。
他又摇起电话来了,这一次摇得又急又重,险些儿把这架老式的铁锈斑驳的电话机给摇散了架。
他要接县委办公室,找他那位老同学。
但是,他刚把话筒挨近耳朵,还没有开口,却发现郑湘帆那头还没有摘线。这位局长的女儿声音清楚,仿佛是受了委屈。
“……你好凶哟,人家又没有得罪你嘞!……”
心急火燎的马新如登时傻了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话筒看了看,换到左边。
郑湘帆的声音:“话都没说完,你就……喂,你急忙往哪儿打电话嘛?我还有话没说完……”
“你说过没有话了……”马新如说,皱起眉头。
“你真是那么笨?”对方的声音又变得活泼起来,娇嗔地问,“我对你说过什么呀?”
“……”马新如眉头锁得更紧了。
“喂,喂,说呀!你咋不开腔?”
“唉!……”一声叹息。这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似乎在说明他为什么不开腔。
可怜的姑娘,被自己的爱情迷住,什么也不去想,听见马新如叹气,又忙问道:
“怎么?不舒服么?……你呀!真是个亡命徒!‘革命加拼命!’如今可不兴那一套啦!……喂,下午我们的车上山来,明天一早你搭车下山,到县医院看病去!”
“我没有病……”
“我不信!一定得跟我下山。”
“不,我们这里走不开,忙得很呢!”
“唉!……”轮到郑湘帆叹息了。
这时,办公室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马新如焦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只见老秘书愁眉苦脸地站在窗外。老秘书身旁立着信用社的负责人和加工厂的会计,这几个人焦急的神态,说明他们有急事要见马书记。
“喂,小郑,说完了么?……”马新如对着话筒,努力把声音放得温和些。他再也找不到一句更得体的话对小郑说。
等待着,约莫过了一分钟(马新如感到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只听得郑湘帆异常冰冷的口气说:“我不说了……说完了!”
马新如如释重负地放下话筒,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心里想着:怄气了,唉,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只好这样了,我他妈的,没那福气。不稀罕!……不过,她是个好人,而且长得也不错……可是,我不行,我生就没有那个福分,事情确实如此,他妈的……
老秘书推门进来了,正要向马书记报告什么,身后挤进两个人来。
信用社主任满脸通红,抢在别人之前,向马新如凑过去,说道:
“书记,这个问题,这个……”
马新如瞟了他一眼,心里已估计到发生了什么问题。在这些干部面前,他向来沉得住气,这会儿也不由得有点紧张,他努力让自己镇静,划火柴点烟。
“……是这样的,他们加工厂户头上,没有钱了,清早他们来取钱,我不知道,这会儿又来提款子,一查,红字……哎,不行呵!可他们还在一个劲儿地收购柑橘,这,这……”
马新如又向加工厂会计瞟了一眼。会计脸色铁青,说道:“收购社队的柑橘,能不付现款么……他就是这么死板。我说,我们的贷款正在办,马上就拨来,可他,硬是四季豆不进油盐!”
“我们的规章制度……”
“好,别说了。”马新如烦躁地站起来,打断了信用社主任的话,问另一位:
“收了多少啦?”
“从清早到这一阵,已经……过两万了,街上还排起好长的队伍……据说,路上还在往街上运,人人都想把现钱拿到手上!……”
“嗯。”马新如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沉吟半晌,突然向窗外叫了声:
“老刘!”
“刘书记下厂去了。”老秘书说,抬眼看看这位年轻书记,心中奇怪他今天怎么糊涂了,他明明知道刘明久不在嘛!
马新如回过头来,对老秘书说:
“你去叫老文到公社来。”
老文是农机站的支部书记兼站长,农机站就在公社大门对面。
很快地,老文来了,站在马新如面前,目光呆滞地望着这几个人的脸。
“老文,把你农机站那点存款开出来,借给加工厂用几天,好不好?……就这么定了。你们马上去信用社办手续吧。”
马新如说完这几句话,便跨出办公室去了,留下三个当事人在原地。老文还没有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信用社主任使劲摇头。
老秘书望着马新如的背影消失在大门楼的阴影里,感慨地叹息一声,回头对屋里的人说:
“去提款子吧,有什么问题,公社党委负责。”
信用社主任忧心忡忡地望着老秘书:“你是说,马书记负责吧?可出了拐,恐怕他也负不起责呵!这财经上的事儿……”
老秘书一脸苦相,摇摇头,表示不希望再往下听:“去吧,叫你咋办就咋办。”
农机站长老文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人说话有些口吃,推开两手好一阵才唧唧哝哝地抱怨开来:“喂,喂……我们究……究竟有没有一点自……自主权!马……马书记他……批评上……上面不给公社自……自主权,可他……他呢?权……权力到了他……他手上,还是一统……统天下,我……我们在他……他手下,他就不……不给我们自……自主权!”
加工厂会计心急火燎地对老文说:“文站长,我看你这个问题可以写几篇文章到报上去争鸣一下,这儿不是谈这些政治问题的地方。我们等着现钱用呢!还是快一点……”
信用社主任依然扯住老秘书说道:“好嘛!拨款就拨款!不过,今天的事你见证,以后上边理抹起来,责任不在我……”
“好啦,好啦,去吧!脑壳都闹晕了!”老秘书连说带推,把三个人请出办公室去了。
这时候,马新如还站立在公社的大门楼底下。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几个昨天来的水果贩子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市管会的干部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们在几十里外便能嗅着庙儿山橘子香味,来了却没有捞到油水,看见马新如像一个怒目金刚似的立在那儿,他们的眼神里透出来的既是怨愤也是惧怕。
其实,马新如并没有去注意这几个水果贩子,更没兴致观看街景,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乱糟糟地塞满了他的脑袋,使他浑身燥热。他解开制服扣子,两手叉腰,像要跟谁大吵大闹似的。但是,他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此刻却并不如平日的专注,目光是散漫的,微微有点忧郁。他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点儿不安。
庙儿山的元老——邱副书记过来了,衣冠楚楚,红彤彤的胖脸,胡子剃得精光。他从马新如面前走过时,对马新如说道:“今天不开会吧?……我得马上去处理一下宣传工作的几个问题。颜县长有指示……”
马新如嘴里“哦”了一声,不曾听懂老邱说的是什么事。他目送着邱副书记大摇大摆的背影渐渐远去。一阵莫名其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九
颜县长和赵技术员离开枫树垭时显得有些匆忙,好像她们各自都有重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