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勾践选美的目的,除了他和文种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西施并无意参加选美,是层层官员把她硬拽进来的。起初,她觉着很好玩,也很开心,及至来到越都,特别是参加了一个月的培训之后,她隐隐约约觉着,这内中大有名堂。难道,难道是要我们做大王的妃子?不,不会。是的,大王确实有些贪色,刚登上王位,就来一个全国选美,选了一百名佳丽,一概充入王宫。但自吴国为奴归来,他像变了一个人,将宫中的嫔妃,五遣其四。如今大仇未报,岂能又要纳妃?且一纳便是二十人!可是,他这样兴师动众地在全国选美,选来之后,又不要我们为妃为嫔,那让我们干什么?这话,她曾悄悄地问过郑旦,郑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儿。
正当西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的范郎、她的大哥哥来了。心中那个喜呀,比捡了一个金娃娃还要高兴十倍,她真想冲上去大喊一声大哥哥。可她不敢,人家是越国的大夫,在百官之中,论地位仅仅次于文种。何况,大王又在堂上坐着。
她不敢喊,但她敢看,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的大哥哥。她深信,她的大哥哥一定会看到她的。
她的大哥哥果然看到了她。
不只看到了,还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不再害怕,柔声回道:“我是被选美选到这里的。”
“选美?你,嗨!”范蠡将脚一跺,长吁短叹。
勾践一脸惊讶地瞅着范蠡:“你俩认识?”
范蠡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连文种也大感意外,脱口问道:“你怎么会认识西施?”
“五年前,小弟去民间查访,在苎萝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认识的。唉,我们志在灭吴,可灭吴之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竟然搞起了选美,这成什么话!”范蠡自从与文种相识之后,对他一直很尊重,莫说斥责之事,连高腔也没有起过,如今差点把指头捣到文种脸上。
兴越灭吴,是勾践所制定的既定国策,难道是勾践自己忘了……勾践若是不忘,哪有心思选美?可勾践是谁?是越国的大王,范蠡不敢,也不好意思指责勾践,便把火发到了文种头上。
文种知道他误会了,但在这种场合下,又不能解释。连嗨了两声说道:“你知道个啥,走,咱俩去后堂叙话。”
到了后堂,文种将门一关,对范蠡说道:“实话告诉你,这一次选美,不是为了大王自己,是为了灭吴大计。”
范蠡余怒未消道:“一派胡言,选美与灭吴,风马牛不相及,你还骗我?哼,骗鬼还差不多!”
范蠡火,文种不火,一脸真诚地说道:“为兄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次选美,目的是为了灭吴。”遂将自己如何向越王献灭吴七策,以及如何选美,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倒给了范蠡。他原以为自己这么一倒,范蠡的气立马就会消掉。谁知,他这么一倒,范蠡愈发生气,当胸便是一拳:“你,你可真会出主意呀!你知道那西施是小弟的什么人?”
文种被范蠡这么一打、一问,如坠雾中,反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小弟的妻子,订了两年婚的妻子!”
“啊!这事你咋不早说?唉!”文种自个儿照着自个儿的脑瓜擂了两拳。
范蠡冷目而视。
文种长叹一声说道:“少伯贤弟,事已至此,你看怎么办?”
范蠡冷声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看着办吧!”
“我……”文种又是一声长叹,“悠悠万事,灭吴为大。为了灭吴大业,为兄恳请贤弟……”他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顿住,满面殷切地瞅着范蠡。
“灭吴,灭吴,灭吴!”范蠡冷哼一声说道,“像灭吴这样比天还要大的事情,这样艰险而又繁重的重任,就该由我们这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大臣去承担,由我们这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去承担。而你,你可好,把这样千钧重担压在几个柔弱得像花朵儿一样鲜嫩的少女身上,让她们用自己的青春、贞操乃至生命去征服强大的对手,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太卑鄙、太残忍、太可耻了吗?”
“少伯,请你冷静一些。叫你自己说说,以我们越国现有的国力,真刀实枪地和吴国对着干,能有几成胜算?没有,一成也没有。此路明显不通,可我们又想达到我们的目的,只有另辟蹊径了。这个蹊径便是我的灭吴七策,而美人计又是七策中最为重要的一策。本应该男人们去干的事情,却让女人们去干,确实有些不该,也有些卑鄙。两年前,为了让大王早日归国,你唆使大王去尝夫差的大便,这就不卑鄙吗?”
“这……”范蠡无言以对。
“少伯!”文种略略缓了一下口气说道,“谚曰,‘英雄难过美人关’。对付像夫差这样的人,非得美人计不可!如果不是为了西施,我想,你范少伯对我的‘美人计’,应该是赞成的。”
“你说得很对,若不是为了西施,我会赞同你的‘美人计’。但为了西施,我坚决反对你用‘美人计’。实在要用的话,也必须将西施剔出来。”
文种叹口气说道:“这事要怪就怪我文种,怪我知道得太晚。若是早些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西施姑娘选进来。可是,现在晚了,大王已经见过西施,他把‘美人计’成败的赌注,全押在了西施姑娘身上。如今,你却要把西施姑娘剔出来,他会答应吗?不会,肯定不会!”
范蠡歪着头反问道:“他为什么非要把赌注押到西施身上?”
“她长得太美了。”文种道。
“堂上那三个女子长得也不错呀,特别是紧挨着西施的那一位。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郑旦。”文种回道。
“那郑旦身材颀长、酥胸高耸、面色比桃花还嫩,长得并不比西施差。”
“郑旦姑娘确实长得很美,也很性感,但她身上缺少一种韵味。没有韵味的女子,不可能长久地吸引男人,一旦色衰,便会爱弛。况且,就其相观之,此女乃短命之相。真正要拢住夫差,战败夫差,得靠西施。只有西施才能彻底地、永久地征服夫差,让他身心疲惫、意志消沉、国政荒怠、军备松懈、君臣离心、民怨沸腾。到那时,灭吴将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子禽兄!”范蠡终于被文种说服了,但从感情上,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我知道你说得颇有道理。可是,西施是我的妻子,我已经三十多了,不能没有女人,更不能没有西施!”
“你早就应该成个家了,可你的妻子不能是西施姑娘,至少说,在没有灭吴之前,西施不能做你的妻子。大王……”文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王的马奴不会白当,大王的车不会白驾,大王也不会白尝夫差的屎,大王的肉头肉头:妻子作风不正,丈夫则被称为肉头。更不会白当!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全都围绕着复仇,他已经被复仇之火烧得发狂,谁要是妨碍了他复仇,他会毫不留情地将谁除掉。贤弟若是坚持不放西施,怕是要招来杀身之祸呢!”
范蠡将脖子一梗说道:“我范少伯不怕死,你也不必拿死来吓唬我!”
文种道:“你是不怕死,愚兄也知道你不怕死。但愚兄问你,咱弟兄俩千里迢迢来到越国,又在越国最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特别是你,在大王入吴为奴之时,毅然决然地跟他入吴,干牛马活,吃猪狗食,还得替他担惊受怕。你这样做,难道就是为了找一个漂亮女人吗?不是,绝不是,你是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好来一个青史留名。助越灭吴,便是大事业,天大的事业。若是在你我手中,帮助一个濒将灭亡的越国,灭掉世上最强大的吴国,那影响并不亚于姜子牙姜子牙:即姜尚、吕尚、姜太公。助周武王灭商。那名,你就是不想留,青史也会记上重重的一笔。反之,如果大王兴不了越,灭不了吴,这越岂不是白来了?这苦岂不是白吃了?更莫说青史留名了!为了大王,为了社稷,也为了你范少伯自己,请听愚兄一句话,把儿女之情暂且丢开,放西施姑娘去吴。”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范蠡不能不听。他长叹一声说道:“好,我听你的。”说毕,一屁股坐在地上,泪如走珠。
这个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智慧和胆识的人,竟然哭了,且哭得很伤心。他从记事起,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哭过,这是他第一次哭,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其实,他是在哭他自己,自以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自诩堪可与姜尚和管仲相比的男人、英雄、大英雄,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这一哭,文种也跟着流泪。他觉着他对不住范蠡,真想狠狠地掴自个儿几个耳光。
忽听门外有人小声说道:“文大夫,大王宣您。”
他忙将眼泪一擦,照着范蠡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小声说道:“大王有召,不能不去。你就在这屋里先待着,待会儿咱俩再谈。”
范蠡将头轻轻点了一点。
勾践见文种独个儿来见,问道:“范大夫呢?”
“他有些不大舒服。”
勾践何等聪明,仅一句“不大舒服”,岂能把他蒙骗过去?你范蠡身壮如牛,在吴三年有余,朝夕相处,连头痛发热这种小病也没见你患过,如今突然不舒服了,且不舒服得连门都走不出来。况且,你文种的眼睛有些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范蠡即使不大舒服,也犯不着你为他哭鼻子呀,这内中必有原因。
他朝竖者一指说道:“请把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吧。”
竖者轻轻道了一声遵旨,带着西施等人,退回室中。
勾践又朝寺人及随侍说道:“尔等暂且回避一下。”
堂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勾践,一个是文种。
“文大夫,范大夫到底怎么了?”
“他……”文种略略顿了一顿,据实回道,“西施姑娘是范大夫未过门的妻子。”
这话犹如一声惊天霹雳,差一点儿把勾践给震晕了,惶声问道:“文大夫所言可是真的?”
文种轻轻颔首。
勾践朝御案上狠狠擂了一拳,仰首大叫道:“天哪,怎么会这样?唉,您若是诚心帮助我勾践复仇,就不该生出一个和范大夫有瓜葛的西施!您若是不想帮我勾践复仇,为什么又要生出一双神木?”
文种小声说道:“大王不必悲伤,范大夫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是一个忠于大王、忠于越国社稷的人,是一个把兴越灭吴之事业看得比他的生命还重要的人!他愿意抛去儿女情长,送西施入吴。”
“啊!”勾践又惊又喜,双手上举,用近似狂呼的声音说道,“好大夫,寡人的好大夫!寡人有福,寡人有福呀!走,你带寡人去看一看范大夫。”
当文种将后堂门推开的时候,范蠡还在地上坐着,双手抱头。
文种轻声唤道:“少伯,大王来了,大王看你来了。”
范蠡一跃而起,复又跪下。
勾践双手将他搀起,一脸深情地说道:“范大夫,我们一块儿在吴国当牛做马三年有余,忍受了多少耻辱,遭受了多少煎熬。没有你,寡人很难活着回来。你是我勾践的恩人,又是越国的恩人。我正不知如何报答,现在,为了我,为了越国,你又忍痛割爱,把心爱的人送到吴宫,这是在剜你的心头肉啊!”
勾践泣不成声:“少伯弟,我作为一国之君,不能堂堂正正地复仇,却使用这种手段,而且要夺我恩人所爱,我深感抱愧啊!我,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他双腿一屈,真的跪了下去。
范蠡慌忙去搀,一迭声地叫道:“大王,您不能这样,您是在折臣的寿呀!大王请起,大王请起。”
文种亦上前相劝,他和范蠡一道,硬将勾践拽了起来。
勾践望着范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和西施姑娘,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活活地被寡人拆散。寡人许你一个愿,灭吴之后,寡人亲自将西施姑娘送到你的府中,寡人还要亲自做你的大媒。”
范蠡道:“多谢大王。”
勾践又将二目移向文种:“文大夫,寡人虽说是一国之君,可是寡人祖传的那个越国已经死了。现在的越国,不是寡人一个人的,而是寡人和你,还有少伯,共有的了。”
文种、范蠡一齐说道:“大王此话谬矣。越国永远是大王的,是大王子子孙孙的。”
勾践摆了摆手道:“二位大夫不必多言,寡人说过的话不会变的。文大夫,请你辛苦一趟,把西施姑娘送到少伯府中。”
文种犹豫了片刻回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