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正要打点行装回鲁,向老师报喜,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夫差变卦了,不再兴兵伐齐。
伯嚭向夫差献计,遣伍子胥使齐,假手齐人而杀之。如此,则一举两得,既除了伍子胥,又为伐齐增一口实。
齐简公接书在手,越看越怒,击案说道:“欺人太甚!武士何在,将伍子胥拉出去斩了!”
这帛书是写给西施的。书云:
妖女西施听着,我家大王,即位三年,一举而破越,逼得越王勾践,自愿入吴为奴三年,为大王牧马,为大王驾车,为大王而吃屎。国人为有这样的大王而高兴、而骄傲,热切地盼望我们的大王,再展神威,灭楚伐齐,与晋一争高低,做天下的霸主。谁知,自尔来到吴国之后,我们的大王,当年那一股冲天之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听忠言,不理朝政,不是饮酒作乐,便是田猎,抑或是随意出游,弦管相逐,沉湎在温柔乡中。更有甚者,不顾百姓死活,扩建姑苏台,又建馆娃宫,玩花池、长洲苑,等等。尔是一个美女蛇,尔是一个狐狸精,尔是吴国的罪人,大罪人!劝尔早些滚出吴国。今日尔不死,算尔侥幸。下一次田猎,抑或是出游,尔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西施读完来书,哇的一声哭道:“大王,臣妾果真这么坏吗?”
夫差忙安慰道:“寡人已经说过,那书上的话,尽是一派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西施轻轻摇首道:“也不尽是。妾之所以千里入吴,做您妃子,并非贪图荣华富贵。妾觉得您是一个英雄,古今少见的大英雄。您不只是吴国、越国的大王,您应该是普天之下的大王。要做普天之下的大王,就得对外用兵。可妾自嫁您至今,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来,您很少对外用兵,即使用,也是万不得已。您不该这样?不,是臣妾拖了您的后腿,是臣妾害了您,臣妾明日便收拾铺盖,滚回越国去。”
夫差将脚一跺:“嗨,你都胡说了些啥呀!古哲人有言,兵者,凶器也,岂可乱用!且是,寡人虽然破越、败楚,但要与齐国、晋国争霸,怕还有些为时过早。”
西施道:“您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妾听说,齐国君昏而臣扈,百姓离心,军无斗志,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晋国呢,虽说做了几十年霸主,到了晋定公,有点不大成器,只知吃喝玩乐,上卿赵鞅屡谏不听,已有废其之意。内事如此不和,还敢与您争霸天下吗?”
夫差将头轻轻点了一点说道:“听爱妃这么一说,寡人争霸天下的信心倍增。寡人这就宣召太宰,商议争霸天下之事。”
西施一揖到地:“诚如此,妾之罪可赎矣!”
夫差还没来得及召伯嚭进宫商议,子贡便来了。一个正要争霸天下,一个又百般鼓动。于是,伐齐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子贡回到馆驿,由伯嚭作陪,痛饮了十几樽,喝得酩酊大醉。
等他从醉酒中醒来,已是第二日亥时三刻。正要打点行装回鲁,向老师报喜,传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夫差变卦了,不再兴兵伐齐。变卦的原因,是太子佑受了伍子胥蛊惑。
子贡不走了,当即谒见夫差,直言不讳地问道:“大王,听说您不打算伐齐了?”
夫差将头轻轻点了一点。
“为什么?”子贡问。
“寡人听人言讲,勾践恨寡人曾破其国,勤政练武,还聘请了一个叫南林剑女的剑师,和一个叫陈音的箭师,已经训练出了七八万精锐之卒,准备兴兵伐我。我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未晚。”
夫差难得清醒过来,谁知,偏偏遇上了巧舌如簧的子贡。遇到子贡并不可怕,关键是,夫差说这话时,伍子胥和太子佑都不在场。
伯嚭在场,听了夫差的话,正要为勾践开脱,子贡一脸微笑地说道:“大王,关于越王勤政练武一事,不只您听到了,赐也听到了。十六年前,越国之所以为您所破,破在越王玩世不恭,只知吃喝玩乐,不知勤政练武。这一次他知道了,正因为他知道了,才开始勤政练武,这很正常。如果他不知道勤政练武,那才叫不正常。他勤政练武,为了自保,若是当外敌入侵之时,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得惊动您,您还瞧得起他吗?这是其一。其二,越王身为一国之王,为您牧马,为您驾车,为您吃屎,就是作为您的儿子,他能办得到吗?不能,肯定不能!连您儿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他还会反叛您吗?其三,越王已经对您称臣,哪有以臣反君的道理!”
这话夫差愿意听,听得他频频颔首。
“大王若是还信不过越王,一心要伐。赐觉着,越弱而齐强。越国即使背叛了您,不伤您一根毫毛。而齐不同,齐若和您较起劲来,您就很难称霸天下。故而,赐以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况且,大王英武盖世,畏弱越而避强齐,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争霸?大王必虑越国,赐请为大王东上去越国一趟,越若真有报吴之意,大王尽管去伐。若无,岂不屈了勾践一片忠吴爱王之心,又白白丢掉了一次争霸天下的机会!”
夫差频频颔首道:“先生所言甚是,那就请先生辛苦一趟,伐齐还是伐越,等先生从越国回来再定。”
伯嚭忙高声赞道:“大王圣明。”
子贡当即辞了夫差,东行至越。
勾践闻听子贡将至,知子贡为孔子高足,又从吴国而来,忙带着文种、曳庸,出郊三十里相迎,馆之上舍,鞠躬而问曰:“敝邑偏处东海,何而高贤远辱?”
子贡故作危言道:“特来吊君!”
谁知,勾践全然不惊,反面带喜色,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今先生之吊,孤之福也,请闻其说。”
子贡暗自吃了一惊,此人如此镇静沉着,夫差难及万一,二人相较,笑到最后的一定是勾践。不由得对勾践肃然起敬,拜而言曰:“不瞒大王,齐欲伐鲁,赐受恩师之托,自鲁至吴,劝夫差伐齐救鲁。然夫差怀疑大王有不轨之心,告之赐曰,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
勾践冷哼一声道:“孤是吃饭长大的,并非是……”
“吓大”二字未曾出口,文种忙用脚尖踹了一下他的脚跟。勾践略略怔了一怔,忙改口说道:“吴王疑我有不轨之心,实在冤枉……”
子贡既为孔子高足,绝非平庸之辈,见他突然改口,肚如明镜一般,但又不愿说破,微微一笑说道:“大王,不管你是冤枉也罢,也不管你是吓大也罢,赐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不知您愿不愿听?”
勾践忙道:“愿听,愿听。”
子贡道:“诚如大王所言,大王并无报吴之志。大王没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大王经过十二年生聚,国力大增,但赐觉得,若与强吴一争高下,还有些为时过早。”
文种以目示勾践。
勾践会意,双膝跪地,一连三叩道:“先生言如金石。能救越者,唯先生也。请先生不吝赐教为盼!”
子贡双手搀起勾践,含笑说道:“大王不必如此紧张。夫差者,勇而无谋,骄而好佞,太宰伯嚭专而善谗。大王若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辞尽其礼,亲率一军,从吴伐齐,彼战而不胜,吴自此削矣。夫差即使战而胜之,必然有称霸诸侯之心,必将倾全力而战强晋。如此,则吴国有间,而越可乘也。”
勾践再拜曰:“不瞒先生,吾确有报吴之志。何也?十六年之前,夫差率兵破孤之国,欺孤之民,凌孤之宗庙,国都为废墟,孤身陷沉沦,孤之怨吴,深入骨髓,为了复仇,孤体不安重席,口不尝厚味,耳不听雅音,目不视美色,已十三年矣,连做梦都在想着,率越之精兵,与吴一战而定生死,肝脑涂地,此诚孤之愿也。然苦苦等待多年,尚不见良机。先生之来,实属天赐,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
子贡见目的已经达到,拜辞勾践。勾践赠其黄金百镒,宝剑一柄,良马两匹。子贡坚辞不受,还见夫差。
夫差问曰:“越国到底有无报吴之意?”
子贡回曰:“赐见越王,直言不讳地问道,赐闻您勤政练武,有报吴之意,不知有无此事?越王大恐曰:‘昔,孤年幼无知,不自量力,得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之山,国为墟莽,身为沉沦,赖吴王之赐,使得奉俎豆、修祭祀,死且不敢忘再造之恩,何敢有谋反之心?请先生谒见吴王之对,为孤多多美言。不日,孤当遣使前去向吴王谢罪。”
夫差使子贡就馆,留五日,勾践果然遣文种为使,跪拜于夫差之前曰:“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今闻大王兴大义,伐强救弱,故使下臣文种,贡上先王所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属镂之剑,以贺军旅。勾践请问师期,将悉四境之内,选士三千人,以从下吏。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为王前驱,死无所惧!”
夫差将头轻轻点了一点说道:“诚如文大夫所言,越王还是一个很知道好歹的人。”
文种慌忙叩了一首说道:“大王圣明。”
“文大夫,属镂剑名扬天下,削铁如泥,比鱼肠剑尚胜一筹,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文种道:“属实。”
夫差便命文种当面一试。文种拔出属镂,对一持矛侍卫说道:“请您把矛头伸过来。”
那侍卫转脸瞅着夫差,得到默许后,前行几步,将矛头伸给文种。文种举剑一削,那矛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夫差喜道:“果然名不虚传!哎,文大夫,属镂剑咱试过了,确实是一把好剑。屈卢矛呢,它有什么珍贵之处?”
文种道:“它锋利无比,在诸矛中,堪称天下第一,有神矛之称。关于它的来历,还有一个很美好的传说呢,不知大王愿不愿听?”
夫差道:“寡人愿听。”
文种便不慌不忙地讲了起来。
三百年前,越国出了两个铸剑名师,一个叫步光,一个叫屈卢,乃一师所授。人都说同行是冤家,可两人铸了四十年剑,不仅没有红过一次脸,还彼此夸奖对方的技术比自己好。谁知,到了暮年之后,为了“天下第一”的虚名,两人较上了劲。其实,也不算虚名。因为当时的越王酷爱兵器,特别是刀枪剑戟矛,在这五种兵器之中,只要能铸出一件旷世之作,就可授予“天下第一工”之美名,年俸一千石。为了这个“虚名”,步光背上干粮,钻到深山之中。这一钻便是三年,炼出一把精光四射、削铁如泥的宝剑,取名属镂,被越王授予“天下第一工”。屈卢自知炼不出比步光更好的宝剑,改炼矛。这一炼也是三年,昼夜不停,饿了啃口干粮,累了就歪在铸炉旁小憩一会儿。这一日,他又在小憩,来了一位神人,将他叫醒,手把手教他炼矛。矛将成之时,神人割指出血,滴入熊熊的火炉之中。醒来后,他便依梦中所学,炼至天明,炼出一柄可以穿盾的长矛。正在暗自高兴,忽听门外一片号啕之声,忙持矛而出。门口站满了手提木桶的人,他的家人则跪在地上号啕。他大惑不解,人们看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一个个目瞪口呆,把他围着看了又看,才告诉他,方圆几十里都看见铸造房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夜。屈卢知道自己得到了神助,就手上的矛在众人面前演练起来,矛戳在数百斤的青石上,电光一闪,硬生生将青石穿透。
听文种讲完屈卢矛的来历,夫差让二侍卫当场演习,果如文种所言,可以穿盾。心中不由大喜,命行人引文种去馆中歇息,以待王命。
夫差目送文种走出大殿,方又传旨召见子贡。
“越王这人真的很好,对寡人赤胆忠心!”
子贡一脸微笑地应道:“是啊,越王对您确实是一片忠心。大王既然知道越王对您一片忠心,那就放胆伐齐才是。”
夫差道:“好,寡人这就兴兵伐齐。但寡人尚有一事,举棋不定。”
“赐可闻乎?”
“当然可以。”夫差道。
“什么事?”子贡又问。
“寡人若是伐齐,越王愿悉境内士卒三千,为寡人前驱,先生以为可否?”
“不可,不可!”子贡连连摇手道,“空人之国,又役及其君,非仁义之君可为也。为大王计,不如许其师而辞其君。”
夫差道:“先生所言甚是。”
见吴国已经被搞定,子贡便辞别夫差,前往晋国,游说晋定公。
“吴国将要兴师伐齐,不知上君可曾闻乎?”子贡一见晋定公,便直言相询。
晋定公将头轻轻点了一点说道:“寡人也已闻之。”
“上君打算怎么办?”
“吴兴兵伐齐,关晋何事?寡人什么打算也没有。”
“不,您应该有所打算。臣闻,‘无远虑者,必有近忧’。以外臣度之,齐国根本不是吴国对手。吴若伐齐,吴必胜。吴若胜,必与晋争霸。”
晋定公悚然一惊道:“诚如先生之言,寡人该当何处?”
“上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