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夫差惨笑道,“当年,寡人梦入章明宫,见门内有釜两个,炊而不熟,召公孙圣为寡人圆梦。圣言:章者,战不胜,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两釜炊而不熟者,主大王败走,不伙食也。寡人不听公孙圣之言,方有今日之祸——不得伙食,而走章皇也。愧哉,愧哉!”
王孙骆劝道:“此乃妖言,大王不必信它。前边不远,有一深谷,当去那里暂避。而后,传檄全国,兴兵勤王勤王:起兵救援王朝。。”
夫差叹曰:“妖梦已验,死在旦夕,暂避何为?”遂传令众人,就地驻扎。
王孙骆正要开口相劝,夫差问曰:“寡人前戮公孙圣之时,圣要寡人将其尸抛在阳山之下,他好日夜呼喊,以报寡人。寡人反将他抛在阳山之顶,不知尚有灵响否?”
王孙骆摇头说道:“臣不知也。”
夫差道:“寡人意欲一试。”
王孙骆道:“那您就试一试吧。”
夫差乃大声呼曰:“公孙圣!”
山中亦应曰:“公孙圣。”
夫差三呼,山中三应,心中大惧,乃迁于干隧。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日。
夫差自知不能得脱,遂听从王孙骆之言,死马当做活马医,作书一封,系于矢上,射入越军。
越军拾得矢书,呈给范蠡。
是时,文种与范蠡正在商议军事,二人一同将矢书启开,展而读之:
文、范二大夫:古人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二位大夫在勾践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为他运筹帷幄,为他治国安民,为他兴越伐吴。若无二大夫鼎力相助,勾践不会有今日,越国也不会有今日。然寡人有一忠言相告——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灭而谋臣亡。二大夫倒不如存吴一线,以自为回旋余地也!
二人将书读毕,反应大不相同。范蠡凝眉不语,文种却破口骂道:“反间计!夫差老狗,竟然将反间计用到吾等头上。待我回他一书,叫他绝了念头。”
说毕,文种亲自作书一封,交给一小校,命他射给夫差。书曰:
吴大王膝下:
大王所赐之书,种、蠡拜而读之,受益匪浅。然大王只知兔死犬烹,尚不知兔为何要死耶!外臣为您一一解之。兔者,吴也。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人无罪,而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杀吴之先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岂敢违天之命乎!
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说道:“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
王孙骆亦垂泪言道:“大王,据臣观之,越不允我请,乃文种、范蠡之意,非勾践也。臣请赴越营一趟,面见勾践而哀求之,也许会有转机。”
夫差想了一想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吧。寡人早已心灰意冷,不敢想复国之事。只要勾践许寡人为附庸,寡人将世世事越,永不反叛。”
王孙骆轻轻将头点了一点,策马径奔越营,却被文种挡在勾践的大帐之外,不由得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勾践,向曳庸问曰:“何人在营外号啕?”
曳庸回曰:“吴使王孙骆。”
勾践复问:“他为什么号啕?”
曳庸道:“他欲进帐面谒大王,恳请大王存吴之社稷,世世为越之附庸。”
勾践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曳庸道:“文大夫、范大夫不让他进。”
一听这话,勾践的眉头微微一皱。暗自思道,允不允吴王请成,这是国之大事,应该由寡人来定,他二人竟然自作主张,分明眼中没有寡人。欲要发火,又忍住了,高声说道:“夫差身为一国之王,也曾叱咤风云,为天下霸主,落到如此地步,也够可怜了。去,请爱卿宣旨于文、范二位大夫,就说寡人要召见王孙骆。”
曳庸去而复归,奏曰:“王孙骆已经走了。”
“那,这样吧,你速去干隧一趟,代寡人宣旨。”
曳庸道:“大王请讲,臣在听着。”
勾践字斟句酌道:“寡人念吴王昔日之情,请置吴王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吴王之世。”
曳庸策马来到干隧,面见夫差,以勾践之旨宣之。
王孙骆越营之行归来,已经向夫差作了详细禀报,夫差长叹不语。忽有越使来到,宣勾践之旨,给夫妇五百家,以终其世。心中甚为感激,含泪说道:“越王幸赦吴,吴亦越王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
他轻轻将头摇了一摇,继续说道:“吾,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唯有一死耳!”
曳庸还报勾践,勾践良久无语。
他并非不要夫差死,但夫差的命运,应该掌握在他勾践手中,你文种、范蠡,竟然越俎代庖,故不悦耳。
谁知,等了三日,并未见夫差自裁。夫差破越之时,越国被迫做了吴之附庸国。勾践不愿落一个以下犯上之恶名,召文种、范蠡进帐,谓之曰:“夫差自言要自裁,却不见动静,二子何不执而诛之?”
文种正要答应,范蠡抢先说道:“夫差好赖,为吴国之君,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大王明察。但臣有一言奉告,天诛当行,不可久稽稽:留止,延迟。。”
勾践见文种、范蠡不上他的当,不得不亲自出马,身披王胜之衣,手执屈卢之矛,立于军前,使人告夫差曰:“世无万岁之君,迟早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
夫差长叹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伍子胥并公孙圣,方有今日之祸,吾悔之莫及!”
少顷,夫差又道:“吾固当死。吾所惧者,若死者有知,吾有何面目见伍子胥和公孙圣于地下?汝等可用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而自刎。
王孙骆垂泪解衣以覆夫差之尸,即以组绶绶:古代玉佩上系玉用的丝带。,自缢于旁。
王孙雄亦自缢于夫差尸旁。
吴军见夫差已死,高举白旗而降越。勾践命左右以侯礼侯:爵位名。西周时,周成王分封天下,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葬夫差于阳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蔂:盛土的笼子。。须臾,遂成大冢。
又将夫差三子,流放于龙尾山,后人命其里为吴山里。
处理完夫差后事,勾践方才起驾姑苏,据夫差之宫,百官称贺。伯嚭亦在其列,自以为于越有周旋之恩,面有喜色,勾践心甚厌之。
勾践今非昔比。昔者,吴之囚也。他要自保,他要暗中积蓄力量,不得不依靠伯嚭、讨好伯嚭。而今,他已灭吴,他不再需要叛臣,他也害怕他的臣子对他不忠,想来一个杀一儆百。杀谁呢?首选之人便是伯嚭。偏偏伯嚭又不识趣……
于是,勾践手指伯嚭,冷冷说道:“子,吴之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
伯嚭面如火烧,欲言又止。
勾践高声叫道:“力士何在?”
四力士应声而出。
勾践道:“速将伯嚭拖出宫去,乱棍打死!”
恨犹未解,又命诸稽郢带兵前去抄伯嚭之家,被杀者六十四人。
诸稽郢未行之时,勾践顾目群臣曰:“寡人之所以要杀伯嚭,一报伍子胥之忠,二要世人知道,为臣者不可不忠。若不忠,伯嚭之鉴也!”
他突然想起了西施,伯嚭里通外国,为寡人所杀。西施呢,乃夫差之王妃,却暗中为越国做事,该不该杀?
不,她和伯嚭不一样,她是奉寡人之命,潜伏于夫差身边的,寡人得以灭吴,她出了大力。
她既然出了大力,就该封赏。
这一封赏,岂不是公开告诉世人,我勾践兴越灭吴,靠的乃是一个女人!
靠一个女人得天下,算什么英雄?
我勾践是英雄。
我勾践连不可一世的中原霸主都杀了,还能不是英雄吗?
我勾践不只会杀霸主,我勾践还会做霸主!
要当英雄,做霸主,就不能封赏西施!
不只不能封赏,最好把她除掉!
为除掉西施,勾践连暗杀的手段都用上了,若不是捷鸢艺高,早就见了阎王。为了安全起见,范蠡将西施秘密送回越国。此后,勾践又遣了两个刺客,都没有找到西施。勾践亲自出马,盘问西施的下落。
某一日,朝会上,勾践一脸微笑地问道:“范大夫,西施姑娘呢?她可是越国的大功臣,但不知现在何处?”
当时,范蠡虽然没有意识到刺杀西施的人是勾践所遣。一是已经有了退隐江湖的念头,不想让他封赏西施。二是为了麻痹西施的“仇人”,故意装作一脸悲痛的样子说道:“她死了。”
勾践吃了一惊道:“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范蠡道:“一说,咱们攻破姑苏城之前,夫差将西施剁为肉酱,做成肉羹,分赐将士。一说,夫差弃城而逃后,吴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西施身上,将她抛入江中。”
“这……这只是传说而已。寡人觉着,西施姑娘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范大夫,你再好好查一查,一旦有了西施姑娘的消息,立马来报寡人。”
范蠡深作一揖道:“敬从王命。”
“文大夫、范大夫……”勾践继续说道,“寡人曾听一谚,‘人没足足,蛇吞象’。寡人还觉着可笑。但灭吴之后,寡人忽然想到,夫差能做天下霸主,寡人为什么不能?寡人是不是也有些没足足呀?”
文种、范蠡异口同声说道:“大王兴越灭吴,大越的势力,至少相当于两个吴国。夫差能够称霸天下,大王还有何疑?”
勾践笑道:“诚如此,寡人也不想回会稽了。寡人欲北上黄池,也来一个会盟,二位爱卿觉着怎样?”
文种当先说道:“此,臣等之愿也。”
勾践移目范蠡,范蠡道:“夫差会盟黄池,虽说做了霸主,但列国并不服气。故而,吴国被我围困两年有余,并无一国相助。今日,我们灭了强吴,霸主之位理应归于大王,但这不是私下相授之事,必得通过会盟方可。但会盟的地点,不一定非选在黄池。”
勾践频频颔首道:“范大夫所言甚是,请范大夫代寡人诏告天下,寡人要大会诸侯于舒州,不得缺席!”
范蠡道:“敬从王命。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勾践道:“请讲。”
范蠡道:“大王要做天下霸主,臣十二分地赞成,但千万不可效法夫差。要霸之以仁,不可霸之以武!”
勾践道:“霸之以仁何讲?”
“而今的越国,在物力、财力、兵力各方面,都强于当年两个吴国。灭吴之事,已使天下惊惧,若不能向天下示之以仁,则会成为众矢之的。若成了众矢之的,还怎么大会诸侯?”
勾践道:“如何霸之以仁?”
范蠡道:“把过去吴国侵占各国的土地,归还原主。”
勾践道:“不就楚之淮上之地吗?”
范蠡道:“还有鲁之泗水之地,齐之汶上之地。”
勾践沉默良久道:“好,寡人依卿。”
于是,范蠡便遣使北上,割让淮上、泗水、汶上之地,于楚、鲁、齐三国,并告以会盟舒州之事。
但要会盟舒州,仅凭一纸文告是不行的,勾践亲率二十万大军,沿邗沟北上,直抵淮北。这一抵,引起了列国的恐慌,最为恐慌的是齐。
时之齐君,乃齐平公,闻听勾践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忙召群臣计议。时之子贡,为齐之客卿,应邀参加朝议,见齐臣俱都无语,起身说道:“勾践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并非有图于齐,为争霸也。主公若是放心不下,臣愿为齐面见越王。”
齐平公道:“诚如此,寡人之愿也。”
子贡当即辞别了齐平公,策马去了越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