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乐工唱到“赏无所吝罚不违”一句之时,一脸灿烂的勾践,突然把脸沉了下来。
范蠡致书文种:“‘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夫差之言不谬矣。”
祠成之后,范蠡在齐国遥祭文种,哭得泪人儿一般。
勾践闻听子贡到了,出城十里相迎,二人携手登车,径奔越营。晚宴之后,勾践与子贡同居一室,抵足而谈。至于谈的什么,无从知晓。但子贡返齐之后,齐平公亲率兵车三十乘,赴舒州之会。
勾践北上,反应最为强烈的,一是齐,二是晋。而齐,已被子贡搞定。
晋呢?
数世为霸,因惧怕吴之淫威,让吴先盟,后悔不迭。今日,越又北上会盟,争天下霸主,晋当然不会同意。
范蠡来了。
晋平公闻听范蠡到了,趿履而迎,语之深夜。但语之内容,仍然无从得知。不过,晋平公明确表示,要拥戴越王为天下霸主。
连晋、齐二国都愿意推越王为天下霸主,其他国还有何话可说!
勾践见大局已定,忙遣文种为使,携厚礼前往洛阳,朝见周天子,并告以会盟之事。
是时,周敬王已崩,太子仁嗣位,是为元王。
对于文种的朝拜,周元王很高兴,不只宴请了文种,还遣单平公为使,前往舒州,册封勾践为方伯方伯:诸侯首领。,并赐以方伯的服饰及彤弓、弧矢、宝刀、宝剑等。
勾践想做霸主,想得肚疼。但当周元王任命他为霸主之时,反倒谦让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六拒之后,方才受命。
勾践在遣文种朝拜周天子之时,已经将盟坛建成,坛分七级,上建绣有“方伯”二字的大黄旗一面。旁置大鼓,诸稽郢掌之。坛中间设香案,排列着朱盘玉盂,盛牲歃盟之器,曳庸掌之。坛西立石柱二根,系着一头黑牛,牛旁立一屠者。
辰时一刻,勾践身着伯服,当先登坛,次晋平公、次齐平公、次楚惠王、次秦历共公、次鲁哀公、次宋公、次郑公,排列已定,鸣钟击鼓。
三通鼓毕,屠者割牛耳取血,盛于玉盂,置于朱盘。曳庸将朱盘跪呈勾践,勾践用手指蘸玉盂之血,涂于双唇。
曳庸又将朱盘转呈其他七君。七君亦用手指蘸血涂唇。
待曳庸退回原地之后,计倪捧约简一函,跪呈勾践。
勾践高声读曰:“周元王元年,丙寅月,乙亥日,越勾践并晋、齐、楚、秦、鲁、宋、郑等八国之君,以天子之命,会于舒州,共奖玉室,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勾践读一句,七君亦跟读一句。读到最后一句,重复三遍。
盟毕,勾践设宴,宴请单平公并各国君臣,直喝到申时一刻,方才散席。
宴后,勾践又在舒州停了三日,直到把七国诸侯并单平公送走,这才一路凯歌,返回姑苏。置酒于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曰:“臣闻,即事作操,功成作乐。大王崇德,诲化有道之国,诛无义之人,复仇雪耻,威加诸侯,受霸主之功。功可象于图画,德可刻于金石,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臣请引琴而鼓之。”说罢,乐师唱道:
吾王神武蓄兵威,
欲诛无道当何时?
大夫种蠡前致辞:
吴杀忠臣伍子胥,
今不伐吴又何须?
良臣集谋迎天禧,
一战开疆千里余。
恢恢功业勒常彝,
赏无所吝罚不违。
君臣同乐酒盈卮。
当乐师唱到“赏无所吝罚不违”一句之时,一脸灿烂的勾践,突然把脸沉了下来。
范蠡暗自思道:他这是怎么了?遂移目文种。
勾践脸上的变化,文种并未在意,反双手捧觞,为勾践敬酒,歌之曰:“皇天佑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谋,我王之德。宗庙辅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尽其力。上天苍苍,不可掩塞。觞酒二升,万福无极。”
勾践轻摇右手,不肯接觞。
文种还不识趣,复歌之曰:“我王贤仁,怀道抱德。报仇破吴,不忘返国。赏无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佑千亿。觞酒二升,万岁难极!请大王务要饮下老臣这觞酒。”
勾践不好再拒,虽说将觞接了过来,但仅仅抿了一口,便将觞递给身旁的寺人。
宴后,范蠡来到文种帐中,扯了几句闲话,方才问道:“少禽兄,今日明明是大王要大会群臣,应当是开怀畅饮才对,可他只是沾沾嘴唇,且是面无喜色,您道为甚?”
文种道:“为甚?”
“他吝啬他的官帽,更吝啬他的土地,不想赏有功。至于官帽嘛,吝啬归吝啬,也许会给咱俩再加高一些。封地呢?他绝对不会赏咱。故而,当乐师唱到‘赏无所吝罚不违’之时,他的脸色开始变了。”
“封地,什么封地?”文种问。
“大王在吴为奴之时,不止一次地对小弟说过,等他复国后,越国当与小弟共享之。不止共享,他还要拿出三百里土地封赏小弟。”
文种笑道:“这话他也给愚兄说过,实乃一句戏言,岂能当真!”
范蠡道:“咱不当真,大王当真。何也?有道是‘君王口中无戏言’。”
文种道:“诚如此,你果真要与他共国吗?”
范蠡道:“小弟从未有过共国之想,但大王害怕。”
“诚如此,为之奈何?”
“急流勇退,辞官为民。或效法孔老夫子,收徒传业;或效法子贡,做一商贾。”
文种笑道:“贤弟之言,愚兄不敢苟同。你我数千里来越,为的什么?你我为兴越灭吴拼着命干了二十年,又为的什么?为的不就是官儿能够做大一点,一来光祖耀宗,二来享几年荣华富贵!如今,吴也灭了,大王的霸主也当了,咱正该与大王共享荣华,您却要辞官,做什么教书先生和商贾!”
范蠡本想再劝,忽听文种问道:“哎,你辞官的念头,怕不是今天才产生的吧?”
“不是。”
“什么时候?”
“大王遣曳庸前去干隧的时候。”
文种眉头微皱道:“大王遣曳庸前去干隧,与贤弟何干?”
“有干!夫差逃出姑苏之后,遣王孙骆前来请成,被你我挡在大营之外,号啕而去。大王听说了这件事,立马遣曳庸前去干隧,不仅赦了夫差,还将甬东五百家封给夫差。这不是在打你我的脸吗?咱俩这样做,是在为他消除隐患,就因为没有向他奏请,立马给咱们一个脸儿。而这时,吴国还没有真正灭,他就敢这样对待咱俩。如果仅这一件事,小弟还不会生出急流勇退之念。”
“还有何事?”文种问。
“伯嚭这人,死有余辜,但不该死到大王手中。何也?越国之所以能有今天,大王之所以能有今天,伯嚭是出了力的。况且,他又投降了咱,连夫差都知道杀降不祥,而大王却把伯嚭杀了。还有陈音和南林剑女,离开会稽不久,俱都中毒而死。小弟怀疑,皆是大王所为。你别不相信,此事我不想和你一论短长。但西施之事,我却耿耿于怀。”
文种道:“西施怎么了?”
范蠡道:“西施是兴越灭吴的第一功臣。早年,为讨好西施,大王命人在西施的家乡,比照大夫的规格,建了一座硕大的房子。又为她的父亲建了一座祠堂。可灭吴后,还是在西施已经‘死’了的情况下,封赏之事,只字不提。小弟怀疑,刺杀西施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大王所遣。”
文种将头摇了一摇说道:“大王的心确实有点毒,但不至于毒到刺杀西施的地步。”
范蠡道:“但愿那刺客不是大王所遣。不过,王后可是实实在在地是被大王毒死的。”
文种使劲将头摇了一摇:“这事我不信。王后与大王堪称患难夫妻,他为什么要毒死王后?”
“还不是因为夫差召王后侍寝那件事。”
“你不是说,夫差根本就没有动王后吗?”文种道。
范蠡道:“我相信夫差没有动王后,但大王不信,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怎么,您不信我的话?好,信不信由您,小弟只问您一句话,您到底愿意不愿意退隐江湖?”
文种道:“我总觉着大王没有您说的那么差劲,我还打算再保他几年。”
范蠡长叹一声说道:“那您就保吧。”
“贤弟打算什么时候走?”
“半个月以后。”范蠡回道。
说毕,告别文种,回到自己帐中,召来伯辛,小声说道:“我打算退隐江湖,你速回越国一趟,备一大船,载上西施姑娘和捷鸢,并黄金、白银各一百镒。男奴女婢中,有值得信赖的,各带三十名,去渤海湾等我。”
伯辛道:“老奶呢?还有少爷,带不带?”
范蠡道:“一概不带。”
“为什么?”伯辛问。
“若把他们一块儿带走,会引起别人的警觉。”
伯辛刚一转身,范蠡又将他叫住:“再带一些吃的穿的,以及五谷和做农活的家什。”
伯辛轻轻颔首。
半月后,范蠡面谒勾践,辞之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此义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则无灭未萌之端,后则无救已倾之祸,致使大王辱于会稽。臣本当立死,然所以不死者,大王之仇未报,越国未兴,臣不敢先死。幸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以败为成。今不只灭吴,大王又居天下霸主之位,大王倘免臣会稽之罪,愿乞骸骨,老于江湖。”
勾践一脸吃惊地问道:“子说什么?”
范蠡缓缓说道:“臣要辞去大夫,做一闲云野鹤。”
勾践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子不能去。”
范蠡道:“臣意已决,大王即使留住臣的人,也留不住臣的心。”
勾践见范蠡去意甚坚,潸然泪下:“寡人赖子之力,才有今日,正要共享富贵,奈何弃寡人而去?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
范蠡道:“臣固当死,妻子何罪?死生唯王,臣不顾矣。”
勾践道:“子不必如此决绝,寡人给子一天时间。明日此时,还在这里,回寡人的话。”
范蠡稽首而去,挨至黄昏,乘一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渤海湾。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勾践左等右等,不见范蠡来见,忙使人召之,方知范蠡已于昨日子时一刻遁去。勾践愀然色变,谓文种曰:“蠡可追乎?”
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言毕而出,一道士拦而问曰:“汝是文大夫乎?”
文种颔首。
道士双手呈书,言之曰:“此乃范大夫之书也。”
文种接书,展而阅之。书曰:
弟前言退隐江湖之事,兄不为然。然弟经过半月的深思,弟还是觉着你我应该退出江湖。“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夫差之言不谬也。弟观大王之为人,长颈鸟啄,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子今不去,必为大王所诛。
文种看罢,欲待详问道士,已不知何往矣,喟然叹曰:“少伯之虑,岂不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