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决定先下手为强。当天,高拱的第一封奏疏就到了——《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表面上,是建议小皇帝如何处理政务的,其中提道三点:一是要求“一切奏章俱发内阁拟票”;二是如果有不经过票拟就“内批”了的,就必须亲自得到皇帝的同意才能执行;三是一切奏本都应发下,如果有不发的,原奏事者就要面请皇帝表示一个明确态度。然而,这实质上是要扩大内阁权力,削弱司礼监的作用,要把明代沿袭已久的太监干预政治的权力完全收回。
对于高拱的谋划,冯保早有思想准备。因为按照程序,在高拱上疏前,他要将此通报给张居正。当时,张居正虽然当面夸赞高拱此举将建不世之功勋,可背地里马上就向冯保通风报信,商量对策。所以,在收到奏疏后,冯保利用职权,自己替小皇帝批了六个字:“知道了,遵祖制。”也就是委婉地否决了高拱的建议。
这一次没有扳倒冯保,高拱马上又开始了第二轮斗争。
高拱大袖一挥,言官立即出动造势。第一波,以工科给事中程文为首,上疏弹劾冯保“四逆六罪三大奸”,通通都是滔天大罪。弹劾奏疏雪片般集中到通政司,再转到司礼监批红,要求将冯保交付法司究罪,以正刑典!
事情闹大了,冯保开始慌了。但为了保命,他必须反击。此时,他唯一的救星——张居正,为他拿出了一条计谋——将计就计!
张居正告诉冯保,既然高拱要限制太监的权力,那就照常批阅,上面只要写着“照旧制行”四个大字就可以了。
接到公文的高拱不禁恼羞成怒,大骂道:“这样重要的批示为什么不让内阁拟稿?怎么让宦官草拟意见呢?”
送公文的太监忙说:“这是皇帝亲自批的。”
高拱听后,冷笑道:“哪有十岁的天子裁决政事的?”
高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句话就轻易地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冯保在张居正的暗示下,马上把高拱“看不起”皇帝的事禀告给小皇帝、李贵妃和陈皇后,并且将高拱说的 “十岁的天子如何治天下”,篡改为“十岁的孩子如何做天子”。怕达不到目的,冯保还添油加醋地说高拱欺负天子年幼,想迎立自己家乡开封的周王为天子,企图以迎立之功谋求封“国公”的爵位!李贵妃与陈皇后,听后觉得高拱太放肆了,便在莫名的恐惧中开始盘算着如何才能保住地位。
六月十六日早朝时分,宫中传出话来,说:“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
高拱喜不自禁,以为这是宣布逐走冯保,便嘱告同僚们去看一场好戏。
而张居正早就知道缘由,与高拱见面时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大臣们跪下后,太监王蓁宣布:“张老先生接旨。”高拱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因为他是首辅,按理应由他带领群臣接旨。
不等高拱反应过来,王蓁便连珠炮一般念开了圣旨: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今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朝廷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现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忠心报主,如再有这等的,典刑处之。钦此!
听完圣旨的高拱从九霄之上跌到冰海之底,汗如雨下,伏地不起。旁边的张居正扶着他的胳膊,他才站立起来。
高拱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吧!堂堂的内阁首辅,怎么会落得个落荒而逃,踉跄而去的下场?要怪就怪他出言不逊,太过狂妄了,给对手留下了反击的口实。
在高拱被罢相的当天,张居正即升为首辅,此后便是他长达十年的“江陵柄政”时期。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壬申政变”,此次政变以其短促、绝情、当朝首辅被处理之狼狈而著称。
之后,高拱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在路边雇了一辆骡车,回家胡乱装了一些细软,载着家人就出城回乡了。
王大臣之案发,救下高拱一家
为了更清晰地讲述这个历史案件,在此节开始之前,我们要先分析一下张居正、高拱以及冯保之间的关系。
张居正和冯保联合使他们尝到了“合作”的甜头,不仅成功打压了高拱,两个人也都得到了垂涎已久的权力。因为吸取了高拱的经验教训,自上台以来,张居正很注意处理跟冯保的关系。张居正深知自己想要坐稳首辅的位子,就必须得到李太后和冯保的支持。在高拱罢相后,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认识到冯保有很大的政治潜能,张居正不仅自己跟冯保交好,还让自己的管家游七跟冯保最亲密的手下徐爵结拜为兄弟,这样两方面之间信息沟通就更方便了。
在世人看来,张居正和高拱之间的关系一直扑朔迷离,残酷的权利争斗, “英雄惜英雄”的友情,让两个人的关系既矛盾又复杂。
与张居正不同,盟友冯保与高拱本有旧怨,在高拱罢相后仍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找机会“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为他带来了彻底铲除高拱的机会。这个人自称王大臣,这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王大臣之案”。“王大臣之案”又一次将三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二十日凌晨,年仅10岁的神宗皇帝正要去上早朝,轿子刚出乾清门,从西阶上猛然下来一个人,身穿太监服装,慌慌张张直奔过来。兵卒见势不对,立刻虎狼般扑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来人给擒住了,并在其身上发现了一把刀剑。
这下可吓坏了小皇帝,立刻命令卫士将王大臣押进由掌印太监冯保管辖的东厂,对其严刑逼供。
这个人自称王大臣,常州府武进县人,是戚继光手下的士兵,对于什么幕后指使人之类的话是一概不说,其实他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王大臣原来本是戚继光麾下的一名士兵,但因犯错逃离军队而流落京城。后来,他给一个太监当杂役。一天,他想混进宫偷点东西,就偷穿主人的衣服混进了宫。可是,就在乾清宫恰恰遇到了上早朝的万历皇帝。看到一个岁数不大却趾高气扬的小孩儿,被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地簇拥着,王大臣没见过什么世面,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就慌慌张张地想找个地方躲一躲,结果反而惊了圣驾。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大臣却引发了一起严重的政治危机。
张居正很快就从游七那里得知了王大臣的事,一开始也没太当回事。可紧接着徐爵又传信过来,说东厂已经审出来了,这个王大臣是蓟辽总兵戚继光手下的逃兵。
这可把张居正吓了一大跳,虽然这个王大臣和自己没有关系,可戚继光却是自己的心腹啊!戚继光是军中要人,手握重兵,是他张居正安放在边境的一颗重要棋子。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于自己极为不利,而且容易在戚继光那里激成意外之变。
于是,张居正马上去找冯保,亲口保证这决不会跟戚继光有任何关系。冯保虽是政治眼光不远,但事关重大,他一听就明白自己捅了个娄子。于是,他连忙向张居正保证,一定大事化小,绝不会牵连到戚继光身上。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可冯保却不想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既然牵连戚总兵不妥,那我可以去“牵连”别人,例如高拱!
他决定利用此案对高拱施加报复,只要唆使王大臣咬住司礼监陈洪,再由陈洪牵涉出高拱,说他意图行刺小皇帝,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置高拱于死地,而且还可以将高拱的九族杀绝,以防高拱的门生和同僚替他翻案。
冯保想好了主意,就再次单独提审王大臣。他悄悄地对王大臣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提戚总兵的事了,想要活命就要说是前司礼监陈洪指使你,受高阁老之命前来谋刺皇上。只要你照这个路子招认,我保你荣华富贵,否则就别想活着出去!”
这王大臣本来脑子就不大够用,利令智昏的他很快就答应了冯保。
冯保大喜,决心把这事情办成铁案。
他令自己的心腹亲随辛儒去东厂监狱与王大臣同吃同住,一句一句教他指控高拱的口供。
很快,冯保便公开审讯王大臣。王大臣按照冯保的指使,供称是高拱的家仆李宝、高本、高来跟他同谋行刺皇帝。
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意愿发展,冯保立即派东厂校尉到高府抓人。表面是捉拿高拱的家人,实际是想逼迫高拱自杀。
果不其然,当东厂的校尉飞马驰往河南新郑县,把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时候,高拱以为这是皇上要治他死罪了,一声叹息,便找出绳子来要上吊。还好家人连忙死死把他抱住,才没有上了冯保的圈套。
王大臣之案发生以后,北京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朝廷内的六部九卿大臣也顿时不知所措,一些被高拱提拔和重用过的官员更是惶惶不安,高拱的学生们也是惊骇万分。朝廷各科道官员们也是人人自危,不敢贸然上疏替高拱辩冤。
日理万机的张居正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他的万历新政,可两天后游七匆匆跑来报告说:“老爷,出事了!冯公公那个王大臣的案子给结案报上去了,据说上报的幕后主谋是高阁老!”
张居正本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没想到冯保又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一个麻烦。高拱下台后,不少人就开始怀疑是他和冯保一起陷害高拱。如果现在冯保借王大臣的案子趁机报复高拱,那自己作为现任的内阁首辅一定脱不了干系,这让天下人怎么看他张居正啊!
其实,要说冯保这样做,对张居正而言,也是非常有利的。
前面我们提到,在高拱罢相后,张居正并没有赶尽杀绝,反而处处为其排忧解难。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像张居正这样成功的政治家是不可能没有私欲的,无论是为了实现自己政治改革的目标还是为了保全地位,张居正都不能做到德行无亏。虽然赢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迫使高拱回乡闲住,但张居正对高拱依然怀有戒心。万一高拱日后东山再起,自己将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此时的张居正,又一次陷入矛盾中,是“斩草除根”还是放他一条生路?
这时候,吏部尚书杨博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的拜访为他指明了出路。这两个人一个是六部之一的最高长官,一个是监察系统的最高长官,都是在高拱下台后帮张居正稳定政局的老臣。所以,张居正对他俩是相当敬重的。
不待张居正开口,二人就直奔王大臣的案子,杨博拐弯抹角地劝说张居正不要帮冯保做这样缺德的事,做人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葛守礼更是向张居正一拜,说道:“我葛某岂是赞同乱党逆贼的人?但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高拱无罪!”
张居正知道两位老臣都误解了自己,以为是他张居正和冯保合着伙要陷害高拱。他忽然不知该怎样为自己辩白,也许现在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吧。
杨博和葛守礼喋喋不休说了半天,才发现张居正一句也没搭话,但脸色已经沉得像一潭秋水了。沉默了半晌,张居正猛地站起来,眼含热泪,满脸激愤地说:“居正一心为国,只知鞠躬尽瘁,唯愿死而后已。不料一片苦心,连我素来敬重的二位大人都不能体谅!罢了,罢了!”
虽然感到气愤,可张居正深知事关重大。现在如果保住了高拱,也许还能挽回局势。但如果高拱真的死了,到时候自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考虑再三之后,张居正决定再做一回“好人”。一是因为高拱毕竟曾是自己的朋友,张居正并不想把事做绝。二是因为张居正不希望留给世人一个排斥异己、诬陷政敌的形象。三是因为王大臣一案已经惹恼了朝中众多大臣,他不能在改革之际得罪那么多为高拱鸣不平的人。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总之在这紧要的关头,张居正救了高拱一命。
可是,张居正也不能因此和冯保对着干。于是,他想出来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伤他和冯保的和气,也能保住高拱。
第二天,张居正就上疏说王大臣的案子已经引起朝廷内外的关注,若不能查清真相,恐怕会造成恶劣的影响。为了查清真相,应该由东厂和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一起会审。
奏疏当然顺利通过,虽然冯保觉得张居正有点多此一举,但因为张居正让他主管的东厂参加了主审,他当时也没说什么。
三司会审马上就要开始了,按照张居正的安排,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前去东厂,与冯保一起会审。
朱希孝是辅佐明成祖谋反的“靖难功臣”朱能的第五代孙,是朝中级别最高的探长。这个人以往与高拱亦有旧交,此时也甚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已经得到张居正的首肯,朱希孝便决意还高拱一个清白。
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私闯大内谋刺皇上是要灭族的,你为什么要干这事?若从实招来,也许可以免罪。”
王大臣看到面前的刑具,吓得大哭起来,说:“是辛儒教我这么说的。他说只有主使者才有砍头的罪,我这算是自首,不仅没事,还可以有赏。谁知道,现在假口供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说,只点拨了一句:“到如今,你只有说真话,或许还可活命。”
已经达到了目的,朱希孝胸有成竹地笑着走进了东厂。
早已迫不及待的冯保端坐在公堂之上,他相信今天就是自己报仇的日子。
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二十九日,会审开始。
按照规定,问案子之前要先打囚犯“杀威棍”。此时,已有一定觉悟的王大臣大叫道:“说是给我官做,永享富贵,怎的又要打我?”
冯保大怒,喝问:“是谁主使你的?”
审讯前已得到暗示的王大臣,指着冯保说:“就是大人您啊!”
看到王大臣突然翻供,一口咬定是自己指使的,冯保怒不可遏,责问王大臣为何翻供。
王大臣说:“不是你教我的吗?我哪里认识什么高阁老,我只认识你,我说的那些不都是你让我说的吗?”
看着“尴尬”的冯保,身边的朱希孝不紧不慢地问道:“王大臣,那你说说你身上的刀剑是从何而来?”
王大臣心想,既然已经得罪了冯公公,就索性拉他下水,于是回答说:“是冯公公的家奴辛儒给我的。”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冯保,怕再这样下去就收不了场了,便厉声喝道:“胡说!把他给我拉下去!”
三司会审就这样不了了之。
冯保见王大臣翻供,害怕陷害高拱的事情败露,害人不成反害己,于是让手下给王大臣灌了杯相当于哑药的生漆酒。后来,三法司也不再审问,将王大臣判处死刑,这个震惊一时的“王大臣之案”就这样匆匆结案。
事已至此,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可怜了这个稀里糊涂的王大臣,就这样葬身于政治斗争中。
高拱也因此得以保全,可对于张居正的“好心”,他却丝毫没有感谢张居正的意思,只是认为他是在做戏!此案对高拱来说,也算是个转折。因这次诬陷失败高拱因祸得福,冯保后来一直未再向高拱下手,高拱得以享受一个平安的晚年。
冯保在与高拱的这场殊死斗争中,不仅没有达到目的,而且惹恼了朝中的众多大臣。人们无不对冯保厌恶至极,处处戒备着他,都对他诬陷株连的险恶之行径嗤之以鼻。
“王大臣之案”险些让张居正留下骂名,而成众矢之的,幸而他在舆论面前及时让步,既保全了他自己,也保住了冯保。张居正摆脱了这一次危机,牢牢地坐在首辅的这把交椅上。
因为张居正既打又拉,冯保并没有因为王大臣事件跟张居正闹分裂,事后两个人在政治利益上还是保持盟友的关系,紧密合作。在张居正、冯保以及李太后这个铁三角的合作下,万历初年的政局很快就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