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的动作比所有人都快,见到牛头怪那丑陋面孔之后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便闷头朝对方小腹猛刺过去。他和鲁纳希斯两人都算大个子了,但和这个牛头人相比,却只能达到胸口,攻击目标也只能尽盯着下三路。这没什么可耻的,战场上就算从敌人跨下钻过也很正常——只要能捅穿对手肚子。
当然牛头怪的肚子可没这么容易捅,黑影晃动之间,巨大的牛蹄又朝伽罗脑袋上猛揣过去,鲁纳希斯张口想要提醒,但根本来不及。
轰隆一声,伽罗也飞了出去。和鲁纳希斯的反应差不多,他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用盾牌护住脑袋,也同样——盾牌碎了。
骁勇的战士很快爬起来,一口啐掉嘴里的泥土,朝着鲁纳希斯笑笑,再一次猛扑上去。鲁纳希斯也同时跟上,就这么一眨眼工夫,牛头怪手中那巨大钢斧已经连连逞威,好几名军团战士连人带剑被劈成两片,鲜血与内脏四处飞溅。
“一齐上!为了军团!”
鲁纳希斯眼都红了,都是最好的兄弟啊!多少年血雨腥风一起走过来,却死在这个怪物手上!
“亚斯提纳!”
众人同声高呼。更多军士朝这边涌来,附近的两个百人队也赶来帮忙。人虽多,却并不鲁莽的上前送死。帝国军团之所以能够以少数兵力屡屡重创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北方蛮族,关键就在于官兵们都善用头脑,此刻也不例外。
嗖嗖之声接连响起,无数带铁钩的牛皮索从军士们手中抛出,缠绕在那牛头怪的小腿上,尽管最初几道都被毫不费力的挣断,又接连被砍断许多,但更多皮索却源源不断扔来。这带铁钩的绳索乃是北方军团士兵登山攀崖必备之物,有一个兵就有一根绳索,所有士兵一起抛出,就算牛头怪长了三头六臂也来不及挣脱。
牛头人的双腿被牢牢缠住了,没有任何耽搁,士卒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大力拉扯。同时幸存下来的弓箭手也纷纷朝着牛头面门眼睛这些地方射箭,迫使它只能用双手遮眼,而无暇他顾。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在牛头人愤怒不甘的怒吼声中,那巨大身躯终于倒下。数十名军卒从四面八方扑上去,死死将它压住。伽罗高举着短剑爬上牛头怪胸膛,将短剑顶在对方心脏部位,左手则举着从地上捡来的石锤。
“死吧,魔鬼!”
伽罗的眼睛和那牛头怪一样通红,正要用力挥下锤子,却被另一名匆匆赶来的百夫长拦住。
“不!这个俘虏很特别,不要随便杀掉,我们要把它带回去,作为礼物奉献给元老院。”
“可是它杀了我们好多兄弟!”
伽罗悲愤叫道,但那百夫长却冷酷摇头:
“这是军团长的命令。”
回过头,伽罗用求助的目光注视着鲁纳希斯,只要他的直属上官点一点头,他马上就把大锤子砸下去,管他谁的命令。
但鲁纳希斯也是满脸痛苦之色,同袍情谊与长官命令孰轻孰重?思想斗争了许久,最后他还是朝着部下摇摇头。
伽罗怒吼一声,丢下武器愤愤跑掉了。那位百夫长走到鲁纳希斯身边,安慰性拍了拍他的肩头: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没办法,潘萨伯爵希望能用这个与众不同的战利品挽回咱们北方军团在元老院那些贵族们心目中的地位。”
鲁纳希斯沉默了,北方军团曾经是亚斯提纳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帝国的骄傲。长期屹立在保卫帝国北疆,抵抗蛮人入侵的最前线。可是自从十年前,被称为“帝国之鹰”的缪拉亲王在南方战线上取得大胜利之后,南方军团就成为国家的新宠儿,无论装备更新,人员补充,还是军官的升迁速度,都被排在最前列。而北方军则每况愈下,简直是被遗忘了。军团长潘萨伯爵为此夙夜忧叹,也曾想办法花钱在大臣和元老中间打点,但成效不佳。
“知道了,你们处理吧。”
鲁纳希斯黯然走到一边,看着士兵们用铁链把这个怪物重重束缚起来。牛头怪天生巨力,但终究不可能挣脱手臂粗细的精铁链条。铁匠们忙着搭炉子生火,用大铁环打造镣铐,将牛头怪头颈四肢牢牢固定住。
牛头人拼命挣扎,鼻孔里喷出大团白汽,不甘心和愤怒的吼叫声震天盖地,但毫无作用。
鲁纳希斯蹲坐在一根断木桩上,看着士兵们走来走去,打扫战场。这是属于胜利者的时刻,军团士兵们在尸体堆中穿行,从敌人尸体上搜寻战利品。蛮族人大都穷困,没什么财物可以抢掠。不过如果运气足够好,也有可能发现粗制的金饰或者宝石之类,北地的崇山峻岭中有这些矿脉,蛮人们偶尔会采来作装饰。至于武器盔甲,就不指望了,那些野蛮人最好的装备都是从帝国军人身上剥下来,用了那么久,多半破破烂烂,还不如军团里配发的大路货。
顺便,搜救己方幸存人员,或把死去战友的遗物带回去也是职责之一。如果发现了敌方的伤者,则补上一剑杀掉。亚斯提纳帝国与北方蛮族交战多年,双方都没有保留俘虏的习惯。除非那俘虏强壮到能够在奴隶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否则决不会为他浪费一粒粮食或者一棵药草。
作为百夫长,鲁纳希斯当然不屑于做这些事情。每次力战之后,他都会感到无比的疲惫。背上腿上多年来积攒下的旧伤隐隐作痛。摊开手,看着掌心一道道老茧,再看看头顶上,绘着巨熊图案的军团旗帜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年复一年,战复一战,自己的一生就将这样过去么?这一刹那,沙场老兵满心空虚。
一位传令兵走到他面前,右手握拳置于胸口,向他行了一个军团礼。
“鲁纳希斯长官,潘萨伯爵召见您。”
“是,我马上就去。”
长官召见,当然不能怠慢,所有的感慨和软弱全部抛到脑后。当鲁纳希斯重新站起来时,他又恢复为那个冷酷,坚忍,绝对服从的百人队长。
军团长的大帐篷搭建在山坡后面,当鲁纳希斯走入军帐时,这里面并没有多少战胜后的喜悦气氛。对于北方军团来说,打败蛮族取得胜利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值得夸耀。但不幸的是,帝都那些掌权的贵族们也抱有相同想法,申报上去的功绩因此而往往被忽视。
“鲁纳希斯么,进来吧。”
不用卫兵通报,老伯爵已经从脚步声中辨认出了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门口卫兵也都很熟悉这位勇猛的百夫长,略一点头便直接让开路放他进帐。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伯爵端坐在案桌后面,桌面上乱七八糟堆着文书,印信,以及大堆酒瓶。
“坐吧,想喝什么自己倒。”
老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狂放不羁,随便指了指座椅,便率先拿起银杯。鲁纳希斯记得自己第一次参见这位长官的时候,他的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女人,让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儿的鲁纳希斯大为窘迫。不过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只是近年来老将军年纪大了,嗜好才减少到只剩下了美酒。
两人面对面坐下,也不说什么,先干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然后,老头儿才慢悠悠开口:
“今天看到你的表现了,不错。出击时机稍微仓促了一点,不过后续接应很及时,又是你们队首先突破敌阵,很好。”
鲁纳希斯淡淡点了点头,却很是郁闷地叹了口气:
“可又死了九个,重伤七个,队伍里能打的不足五十了。”
老伯爵也无奈的摇摇头:
“各队都有这问题,补充的兵员已经迟到三个月,几次往帝都发送文书,都只是敷衍。说现在时事太平,征募新兵不易,要我们忍耐之类……”
“听说都补充南方军了?那边的摩擦也很厉害?阿兰贝尔的边境军团经常北上挑衅我们?”
鲁纳希斯述说着自己从商人那里听来的传闻,但接近朝廷中枢,了解情况更多的潘萨伯爵则是冷冷一笑:
“我们这边也不是什么善茬,南方佬比我们富裕多了,没事挑衅我们做什么。边境贵族为了发财经常南下抢掠倒是真的……连中立的埃斯塔尼亚商队都抢,更不用说阿兰贝尔的城镇了。”
“真是这样么?缪拉亲王难道不管?他可是我们亚斯提纳最富勇名,最有威望的大将军!”
“亲王只能管住他自己的直属军团,各大参战家族本就是为了发财而去,带的都是私兵,谁能管得了。现在帝都市场上,南方货品比以前可增加了不少,那些带着私兵前往南部边境的家伙都发大财了……当然前提是没送命,南方人报复起来也很厉害的。”
“呵呵,阿兰贝尔的几大圣血家族都不好惹啊,不过他们的酒真不错……”
鲁纳希斯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艳红色葡萄酒散发出醉人香气,这也是南方货色,北地酿不出那么醇香的酒来。
“呃,不说闲话了。叫你来,主要是告知你一件事。”
白发的老头儿从桌上拿起一卷文书,递给他,轻轻叹一口气。鲁纳希斯从长官的表情中已经猜出是什么事情,脸上不由得充满失望之色。
“又被驳回了?”
“哎,贵族院那帮混蛋,又说什么今年的名额已满,不能肆意册封。我找人打听过,你本来有机会的,但又被某个大家族花钱挤掉了。真不知道区区一个骑士头衔对那些公子哥儿有什么用,不过在酒馆里面摆摆谱,勾引一下舞女罢了,却要令我损失一位勇士……”
军团长潘萨充满怒意的抱怨道。鲁纳希斯战功卓著,他早就有意提拔其为千人队长,进入军团最高指挥阶层。但帝国的法令是只有贵族才能担任高级军官,骑士作为贵族中最低头衔,本来是立有战功即可册封的,但负责审查的贵族院却以“国家名器不能随意封赏”为由把持住了这一关口,若没有大批财物贿赂,休想得到任何一个贵族头衔。
对于鲁纳希斯来说,这一年的失败更加致命——他已经从军满二十年,如果还不能升为高级军官,将不得不强制退役。即使潘萨伯爵继续留用他,也只是作为伯爵的私兵,而不能以帝国军官身份继续领兵。
老兵强制退役,是为了避免整个军队的老化。但凡事总有利有弊,像鲁纳希斯这样百战余生,积累了丰富经验的中层军官也要被一刀切踢掉,可就是整个军队的损失了。潘萨伯爵为此也很烦恼,可规矩就是规矩,除非获得提升,否则他没有理由再把鲁纳希斯留在军中。帝都元老院中那些贵族最喜欢在这种枝节问题上做文章,找到一个岔子就能翻出大浪头来。
百人队长无奈的叹息一声。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注定我要以农夫身份结束下半辈子……”
“嗨,嗨,别这么丧气。”
军团长潘萨年轻时候是个风流浪子,如今虽然老了,说话语气还是很轻松诙谐,并不像一般高级将官那样严肃死板。
“还有机会的,正式的头衔颁布要到年底,万神祭之后才会公布。你的服役年限也要到今年底才到期呢。”
“您的意思是……?”
鲁纳希斯眼中又显出希望的神采,二十年军旅生活,军队早已是他的一切,他当然不希望就这样离开。
“这次抓到的牛头怪是个稀罕东西,应该能让帝都那些空虚惯了的贵族们兴奋一下子。既然是你带人抓到的,就由你负责押送回去,这份荣耀属于你。然后再找机会,到贵族院活动一下,想来弄个骑士头衔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说着,老将军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皮袋递给部下,鲁纳希斯诧异的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些粗金块,大大小小十余粒宝石——都是北方军团历年缴获中,属于老伯爵私人的战利品。
“这怎么可以,大人!”
鲁纳希斯慌忙要把袋子还回去,但老将只是挥挥手,拒绝。
“不用推辞,你也知道,我的三个儿子都战死在北地了,不会再有人继承我的爵位和财产。如今年纪大了,也不会花钱在女人身上,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用处。”
语调中充满意兴阑珊,再不像先前那样潇洒随意。鲁纳希斯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先后战死的三个儿子——其中最小那个还是他亲手埋葬。记得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老长官落泪。
“大人……”
老长官一生为国戍边,结果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又想起自己为国苦战二十年,到头来却连个小小骑士都封不上,还要像垃圾一样被踢出军队。一股怨气忽然冲上心头,鲁纳希斯咬牙说道:
“也许,当初我们应该考虑迪蒙斯参谋官的那条建议……”
话音未落,就见老将猛然抬头,眼中呈现出凶狠无比的目光:
“闭嘴!那是我们能考虑的么!”
鲁纳希斯悻悻然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潘萨伯爵平时和颜悦色,可一旦发怒,那绝对比狮子还要可怕。前不久鲁纳希斯就亲眼见他一脚把某军官从帐内直踹飞到营帐外面,足足有数十步远,可怜的家伙躺了三天都没能爬起来。
——挨打的就是参谋官迪蒙斯,就在他提出那条建议之后。
参谋官迪蒙斯,在军校的时候就有“智者”之称,可以说是北方军团这些年来唯一从帝都那边获得的加强助力。加入军团之后不久,这个身体单薄的花花公子凭着出色头脑和层出不穷的计谋赢得了整个军团的尊敬。再加上家里有点大贵族背景,迪蒙斯得到千人队长,军团参谋长这些职位的速度令人乍舌。而且大家都还很服气——自他来以后,军团的历次作战几乎都是由他来拟定方案,而且都赢得很漂亮。
不过爬到了高位以后,他也不得不和潘萨伯爵一起为北方军团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烦恼了。元老院并不是刻意针对他们,只是北方边境多年来平安无事所带来的绝对安全感,让贵族们忽略了北方军团的重要性而已。聪明的迪蒙斯很快看透这一点。所以,在得到消息:又有一个蛮族部落要出山劫掠之后,他提出了新的建议:
——故意疏忽,放这批蛮族侵入帝国腹地,等他们敲打了帝国的某个重要城市,让某些大家族体会到财产损失与人员伤亡的痛苦之后,再从背后予以追击,歼灭。而先让那些野蛮人动手抢一下,打败他们以后获得的战利品数量也可大大增加,用来弥补军团资金严重不足的窘迫。
由于北方军团已经多时未获得应有的兵员和物资补充,出现这种疏漏是完全说得过去的。甚至,元老院里有些人还要主动为他们遮掩,以防止自己私吞军费的事情曝光。
迪蒙斯有十足把握确定:经过此事之后,那些贵族们将不得不把贪婪的双眼从南方边境上收敛回来一些。在他们一门心思想着从南方人那里抢东西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自己也是更野蛮民族的劫掠目标。
当迪蒙斯自信满满提出这项建议之时,营帐中总共是四个人:连他在内的两位千夫长,军团长潘萨,以及虽然没有千夫长地位,但在军团内部早就被当作高级军官对待的鲁纳希斯。
所有人都很为迪蒙斯提出的大胆建议而感到震惊,但老将军却没有说任何一句评价,直接一脚把参谋长踹出了营帐,然后便下令关他三十天禁闭。几天后又把脸色犹自苍白的迪蒙斯从笼子里提出来,当着其他军官的面质问他:
“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么?”
不等回答,潘萨便接下去说道:
“你忘了自己最起码的本分!你首先是帝国的军人,其次才是北方军团的参谋官。你的所有策略,首先是为亚斯提纳而设,其次才是军团!”
之后又把这倒霉的参谋官扔回笼子,老伯爵亲自拟定了从正面阻截蛮人的作战计划,和以往一样,取得了重大胜利。只不过,伤亡也和以往一样惨重……
念及这些,鲁纳希斯无言可对,只能低下头:
“抱歉,大人,是我糊涂了。”
潘萨不再说话,默默把手中钱袋再次递给他。
“拿去吧,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了。”
鲁纳希斯不再推辞,接过钱袋,右手握拳置于胸前,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军礼。
“非常感谢,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