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学习十三大文件后,几个中层干部留下,参加每周工作例会。
“老李啊,党的十三大意义深远,明确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非常精辟,对我们杂志社的发展有相当的指导意义。”常务副社长鹿笑石,操着纯正的北方话,感慨地对常务副总编李蜀生说。
“对!”李蜀生大有同感,把腰挺得直直的:“我打算跑一下,组织几篇重头文章,抢在其他经济杂志前刊出。”
“好,好。”鹿笑石赞同地点头。他像忽然想起什么:“我刚冒出一个念头,现在工作越来越多,你我压力太大,是不是向上面建议,增加一个副总编?”
“好啊,我也正有这种想法。我们想到一起了。”李蜀生高兴地回答。
向羽坐在会议桌末位,冷眼旁观。表面,他漫不经心,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心里却一阵好笑。提拔一名副总编的消息,早在杂志社悄悄传开。两位领导装得一本正经,似乎都才刚刚想到。他大感奇怪,鹿、李二人矛盾很深,从来意见相左,为什么在增设副总编问题上会如此统一?
《锦都经济导刊》是月刊,每期六个印张。杂志社人不多,包括门卫,只有二十多人。它虽是事业单位,却深烙着国家机关的痕印。四年前创刊时,杂志由市委工交部和市经委共同申报。顺理成章,工交部长兼社长,经委主任兼总编辑。鹿笑石五十多岁,工交部老处长,南下干部。考虑到干部年轻化,工交部把他派下来当常务副社长,腾出处长职位。李蜀生是经委副处长,“文革”前从财经学院毕业,被经委派来担任常务副总编。后来,虽然杂志社组织关系归口到经委,但遇上重大问题,鹿笑石仍回工交部汇报。
大家例行公事地讨论工作。向羽装着做记录,却在笔记本上画漫画。他画了一只胖胖的老虎,写上一个“鹿”字,代表鹿笑石;又画了一只瘦瘦的老虎,意指李蜀生;两只老虎张牙舞爪,怒目相对,正欲厮斗。他在旁边写上一行字:二虎相争,难分胜负。他看看,感到还缺点什么,又在胖老虎后面画了一个小人,披着长发,手舞足蹈地为胖老虎助威。瘦老虎旁边,他也画上一个小人,正朝胖老虎挥着大大的拳头。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端详着广告部主任汪萱和编辑部主任严永林,觉得大致抓住他们的特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想想,他又在画面上方画了一个小人,代表自己:戴着方框大眼镜,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两只老虎。小人旁边,他写了一行字:坐山观虎斗。他欣赏着漫画,得意地笑着。
“小向,你谈谈记者部的工作。”李蜀生忽然点名。
向羽匆匆应着,装模作样地翻翻笔记本,眼光定格在漫画上,一本正经地汇报起来。
《锦都经济导刊》设在林荫街一座小楼里。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一个富商的公馆。现在,灰色的外墙已经斑驳,古朴的门窗也已陈旧,但那气派的坡形屋顶、走路发出质感声的地板、宽宽的足以容下四人并行的楼梯,都留有过去荣华的残迹。搬来时,李蜀生买来二三十棵银杏,围着小楼栽了一圈。银杏越长越高,树冠像伞样地张开,成了小楼绿色的屏障。盛夏时候,几乎不用风扇,都有轻风凉幽幽地吹入,很是惬意。
也许是那道灰色的围墙,隔断街上的喧闹。那满地飘落的树叶、楼脚水沟边的苔藓,甚至古旧宽大的门廊,都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忧郁的气氛。向羽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这个环境。
向羽当了知青后,调进标准件总厂。由于喜欢写作,又读过电大,他被调到厂宣传科。他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通讯和报告文学,还被党报聘为特约记者。由于这些优势,几十个应聘者中,他脱颖而出,调进杂志社。当他办完手续,兴高采烈地向盛川报喜,他这位老同学兼好朋友,却对他大泼冷水:
“这种单位,人际关系太复杂!当面一团和气、你好我好,背地里,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说实话,我在出版社这么多年了,至今都很不适应。你一定要小心。”
“我一不入党,二不当官,与世无争,埋头工作,不会有啥。”向羽不以为然。他清楚,盛川没当上出版社美编室主任,憋了一肚子气。
第一天上班,向羽就领悟到什么叫勾心斗角。中午,为了欢迎他,鹿笑石、李蜀生两位领导,加上先来报到的汪萱和严永林,去林荫街大地春餐馆吃饭。
酒过三巡,鹿笑石笑吟吟地对李蜀生说:“老李,你很有眼力。你看你选的小严,既是学中文的大学生,又是党员,不错,不错!”
“彼此彼此!你看中的小汪也很不错,年轻漂亮,大学高才生,肯定是一把好手。”李蜀生打着哈哈。
两人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笑着举起酒杯:“来,干!”
见向羽不明所以,办公室主任刘欣芳,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把嘴巴凑近他耳边:“汪萱是鹿社长调来的,以前在内燃机厂宣传部。严永林是李总编点名要的,飞机公司的厂报编辑。”
向羽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招聘和报到时,自己没看见他们。报纸广告说公开招聘三个人,其实早已内定两个。通过鹿笑石与李蜀生的简短对话,他似乎听出什么玄机。
严永林比向羽大四五岁。他矜持地抚着酒杯,宽宽的脸上,浮起居高临下的微笑:“小向,我看过你的文章,有激情。不过,生活底蕴再厚重一些就更精彩了。以后,我们是同事了,请多多关照。”
向羽客气地应着。汪萱轻盈地一拂垂在胸前的披发,睁大黑亮亮的眼睛:“小向,我们是同龄人,更要互相帮助啊!”
向羽一扶黑框眼镜,诚惶诚恐地点头。
一瓶酒很快喝完,鹿笑石又开了一瓶。刚才下楼时,刘欣芳叫向羽帮忙,去杂物库房拿酒。“哟,这么多酒!”他惊讶了。二十多平方米的库房里,堆着半屋子酒。“泸州一个酒厂欠广告费,用酒抵账。也好,我们两位领导都爱喝酒。”刘欣芳拿了三瓶酒,叫向羽提着。她对向羽解释:“多拿点,有备无患,免得不够又要跑路。”
“老李,有件事情,你太不够意思了。省税务局黄局长的一篇稿件,人家评职称,急着用,你就是不发。”借着酒意,鹿笑石斜睨着又瘦又矮的李蜀生,不满地说。
“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李蜀生费劲地想着:“不可能,只要是你的关系,我肯定重视。”
“我亲自交到你手上的。”鹿笑石提醒道,把“亲自”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强调。
“我以为你顺便带来的。你没说清楚。”李蜀生委屈地辩解。
“喝酒,不说工作。”刘欣芳岔开话,热情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没用多长时间,向羽将杂志社人员情况大致摸清。刘欣芳是市上一个老领导的侄女,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格直率,惹着她,什么都敢骂出来,鹿笑石和李蜀生都让她三分。财务部会计王大姐,丈夫是市计委一个处长,也有背景。门卫胡大爷,是经委一个副主任的远房亲戚。只要喝了酒,他就端把藤椅,在大门口呼呼大睡。李蜀生批评了几次,他才略微收敛。一句话,杂志社除了他向羽,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关系。
两年后,随着刊物发行量增大,杂志社又陆续进了一批人。严永林、汪萱和向羽升任中层干部。鹿笑石和李蜀生的矛盾,由暗中较劲变为公开争斗。杂志社的人,也或明或暗分为三派:一是鹿笑石派,广告部主任汪萱为主要骨干;二是李蜀生派,手下大将是编辑部主任严永林;再就是向羽等中间派。刘欣芳仗恃背景,谁都不放在眼里,时而顶撞李蜀生,时而冷落鹿笑石。
一个月前,每周例会上,鹿笑石同李蜀生发生了激烈冲突。
“‘以副养文’没什么不好,上面有这个精神,其他省市也有先例。杂志公开发行四年多来,好不容易上到两万多份,还是没什么利润。如果广告收入下降,一定捉襟见肘。要是亏了,我们是向财政要钱呢,还是干脆关门?”鹿笑石冷笑着,目光炯炯地环视大家。他提出办书店和广告公司,用副业弥补主业。
“我们是杂志社,不是杂货店。我们唯一应该做的,是提高刊物质量,千方百计让发行量再上台阶。刊物办好了,广告自然会多。”李蜀生毫不让步,坚决反对。
“李总编,鹿社长的话有道理。出版社找过我,说假如我们办书店,他们大力支持,全部代销,折扣也高。广告公司也应该考虑。我们跑刊物广告,顺带跑电视台等其他广告,也是为企业服务嘛。”汪萱委婉但却坚定地站在鹿笑石一边。
“不能这样说。杂志社就是杂志社,是出精神产品的地方。假如酿造厂给我们提供方便,我们是不是要卖味精酱油?”严永林不屑地反驳。
汪萱恼怒地一瞪眼:“你……”
李蜀生威严地一挥手,阻止汪萱说下去。他唇上挂着鄙夷的冷冷的笑意,腰挺得笔直,两眼平视前方,压根不看身边的鹿笑石:“我们必须坚持既定的办刊方针,绝不允许扛着政府招牌,打着创收旗号,经营自己的土围子。”
“你说谁?”鹿笑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
“哪个对号入座,我就说哪个。”李蜀生毫不示弱,把茶杯重重地一顿。
刘欣芳做好做歹,将两人劝住。
例会不欢而散。鹿笑石镇定自若地回到办公室。李蜀生挟着公文包,气冲冲地走了。
“信不信,到经委告状去了?”因为向羽与两派都不沾边,刘欣芳的好些话,反倒喜欢给他讲。她幸灾乐祸地眨眨眼睛:“明天,工交部和经委,保证都闹开这件事。”
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下周例会,鹿笑石郑重地宣布:“在工交部和经委支持下,经过我和李总编的共同努力,书店和广告公司正在筹备,很快就将开业。”
向羽悄悄地一瞥李蜀生:他悻悻地沉默着,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其实,通过几年的观察和了解,向羽认为两位领导都不错。鹿笑石资格老,关系多,思路广,精明能干。李蜀生对管理理论有见地,相当有工作热情。不知怎么,两人就是搞不到一起。他曾经遗憾地问过刘欣芳。她把眼睛一翻:“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向羽对天发誓,说自己的确不清楚。刘欣芳神秘地环顾四周:“为一个字,权!”
向羽恍然大悟,终于明白。第一,杂志社鹿、李二人地位并列,没有真正的一把手。鹿笑石管着财权,李蜀生掌握发稿权,彼此互为掣肘。不管从工作出发还是从私欲考虑,两人都想大权独揽;第二,从杂志社看,这是两个领导的矛盾,放大看,却有工交部和经委的控制权之争。比如,工交部的文件、通知等,鹿笑石要杂志刊载,李蜀生或说没有版面,或说类似精神已经登过,就是顶着不办。而李蜀生一些招待经委同志的餐费,鹿笑石也拖延着不给报销。严永林和汪萱的加入,推波助澜着这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