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弄清原因,向羽迅速做出最佳选择。年初,新华社要出一套企业家报告文学丛书,约他写稿。他乘机将大量时间用在采访和写作上。每天早上,他到记者部安排一下工作,再分别到鹿笑石和李蜀生办公室逛逛,让他们看见自己,然后骑上车,一溜烟地去忙私活。他觉得这招很高明,既回避这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是非,又能写稿子赚稿费。他甚至盼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增设副总编的决定,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涟漪一圈一圈的引人注目地扩展。杂志社那特有的散淡而忧郁的气氛,也多了几分诡异。增不增加副总编,哪个当副总编,说到底由上面决定,与小记者小编辑们何干?向羽暗自好笑。假如他能看见气场,他相信,由若干小气场组成的杂志社大气场,一定在激荡中保持着平衡。
刘欣芳搬新家,向羽向盛川要了一幅山水画送给她。盛川已经小有名气,一幅画能卖几百元。向羽送画的目的,是因为自己经常不在单位,要她帮忙打掩护。刘欣芳收下画,对向羽大表谢意。她把嘴朝外面一努:“猜,哪个当副总?”
“反正不是我。”向羽无所谓。
“总要认识新领导啊!”刘欣芳恶意地笑起来:“鹿领导提汪萱,李领导提严永林,有好戏看了。”
向羽诧异一下,想想却又释然,只要不从上边派外面调,提拔这两人也合乎情理。不过,哪个上呢?他想分析,又懒得动脑筋。
刚进自己办公室,严永林走进来,不满地说:“前天下午就找你,没人。昨天呢,你一晃,又不在了。编辑部组织了几篇理论稿,你安排人,去做采访。”他说话时,带有命令的口气,俨然已是副总编。
“遵命,愿为党效劳。”向羽夸张地点头哈腰,引来一阵哄笑。
“你啊你,严肃点。”严永林指指他。
向羽安排完工作,看看表,正想开溜。汪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说有事找他,叫他出来。
“你不是说,想换一套沙发?”二楼楼梯口,汪萱问。
“是啊!”向羽回答。家里喂了一只波斯猫,将沙发抓得伤痕累累。猫是母猫,跟着公猫跑了。猫没有了,他打算把沙发换掉。闲谈中,他提过这事。
“恰好,昨天我去皇家沙发厂,同厂长说好了。成本价,给你一套,进口牛皮的,很漂亮。”
“谢谢!”向羽高兴地说,又有些纳闷,汪萱同自己关系一般,怎会惦记着帮自己买沙发?
“大家都是同事,能帮忙,一定会帮。何况,”汪萱嫣然一笑,黑亮亮的瞳孔充满憧憬:“说不定哪天,我还需要你大力支持。”
向羽清楚,汪萱在笼络人心。上周,他分了十斤香肠、一箱苹果,说是广告部搞来的福利。现在想来,汪萱在用另一种方式,对严永林展开反攻。
“放心。”向羽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要他选择,他宁愿要汪萱当领导,至少,她不装腔作势。
一天上午,鹿笑石的老战友、河北一家报纸的总编辑来了,杂志社几个中干奉命作陪。上饭桌前,李蜀生忽然想起经委有事,严永林说有作者要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鹿笑石觉得很扫面子,脸一下沉下来。喝酒的时候,他诚挚地对向羽说:“小向,我看了新华社编的报告文学,你那几篇写得不错,文笔流畅,有思想深度。”
“朋友找着帮忙,不好推。社长,我用业余时间写的啊!”向羽连忙声明。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鹿笑石爽快地一笑:“反正大家都知道了,挑穿说也不要紧,我提议汪萱当副总编。今后,在编辑业务方面,你要给小汪顶起。”
向羽听出鹿笑石的话外音:假如汪萱上了,要他配合汪萱,排挤严永林,架空李蜀生。他正在想怎么回答,汪萱妩媚地笑着站起来:“我敬向主任一杯,深表感谢!”又自谦地说:“我这人,做点行政工作还马虎,要说写东西,比你差多了。”
“那当然。”刘欣芳凑趣道:“小向不仅文笔可以,待人也诚恳。”
过了两天,这番谈话,不知怎么传到李蜀生耳里。他把向羽叫到办公室,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当初,是我把你招聘来的。任命你当记者部主任,是看中你为人正直,有事业心,有写作功底。我咋听说,接待河北客人时,你做了一些不应该的表态?”
“我一句话都没说!”向羽大呼冤枉,如实说出那天的经过。
“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李蜀生神态轻松地一笑:“提拔哪个当副总编,经委说了算,少听那些小道消息。不过,我倒有个打算。假如小严当了副总编,我可以分些精力,去管财务和办公室。你呢,也要挤些时间,帮我管管经济书店。我听说那边问题不少,账目也不清楚。”
向羽垂头丧气地应着。他似乎感到,自己被两座大山紧紧地夹着,进也不是,退也艰难,而且,随时可能被压扁。
他向刘欣芳诉说自己的苦恼。
“简直是个书呆子!”刘欣芳嗤笑道:“人家是领导,鼻子大压着嘴巴。他说,你听,转身就忘,何必认真?”她的表情一下变得神秘:“这几天可热闹了。鹿领导坚持提汪萱,李领导又非提严永林,已经吵到工交部和经委。听说,经委要派人下来考察。”
“管他的。”向羽漠然地说。他灵机一动,打算在经委派人下来时,干脆请几天病假,既躲开这场旋涡,也好赶写报告文学。
向羽开了一张病假条,重感冒,休息三天。接着,又给杂志社挂电话,儿子被他传染了,需要照顾,再请三天事假。事假开始那天,刘欣芳突然来到家里。
“呵,太冷了!”她取下口罩和手套,又跺脚又哈手,好笑地说:“你早不病晚不病,考察组第二天下来,头天你就病了。不过,躲是躲不掉的。经委找你,要你明天一早,去陈委员办公室。”
“找我?”向羽大感惊愕。
“人事处张处长挂的电话。我试着打听,他口风紧,多的话一句不说。我估计,也是了解情况。”
第二天上午8点,向羽准时去了陈委员办公室。陈委员是经委委员,分管信息中心和杂志社。
陈委员和蔼可亲,问起向羽的工作经历等,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说:“经过认真考察和慎重研究,经委决定,任命你担任杂志社副总编辑。”
向羽猛地懵了,像电影胶片突然断开,大脑一片空白。怔了片刻,他慌忙推辞:“我不成熟,担不起这副担子。杂志社有能力的人多,是不是?”
“担子还没挑,你咋知道担不起?”人事处张处长坐在一边,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
“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做好准备。今天下午宣布任命,文件同时下发。”陈委员鼓励地说,又笑着问:“听说,你的报告文学写得不错,什么时候送我一本,我也看看。”
向羽晕头晕脑地走出经委。北风冷冷地刮过,他不禁打个寒噤,头脑也像清醒一些了。太喜剧了!人家争得死去活来,又是浇水施肥,又是修枝松土,桃子熟了,却冷不丁地落在自己头上。他禁不住好笑。随着一阵骄傲和兴奋,从脚下一腾而起,猛烈地冲击着脑门:副总编啊,听起响亮得多!忽然,他惶惑地站住,觉得事情太突兀,让人放心不下。他用公用电话挂通刘欣芳办公室,说有急事,叫她悄悄出来,自己在大地春餐馆门口等她。
“祝贺你,小向总编!”见面,刘欣芳就笑着向他祝贺:“我打听清楚了,正想找你。”
从她杂乱无章的叙述里,向羽大致搞清事情经过。原来,考察组下来后,认为严永林与汪萱各有千秋,难下定论。如果一个不提,杂志社又需要一个年轻副手;如果两个都提,又担心鹿、李的矛盾更加激化。反复斟酌,考察组矛盾上交,让领导定夺。陈委员也感到棘手。正巧,新华社一个记者给经委主任送来几本报告文学丛书,随口提到向羽,说他写东西还可以。经委主任同样随口,在会上提起这事。陈委员突然心有灵犀——不知误认主任在暗示,还是觉得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提出提拔向羽,说他业务能力强,鹿笑石、李蜀生都能接受。就这样,向羽成了副总编。
“你真的没在上面找关系?”刘欣芳探根究底。
“你应该了解,我哪来关系?”向羽扶正眼镜,认真地说。
刘欣芳根本不相信。
向羽问起严永林和汪萱。
“你还在经委,杂志社已经传开这件事了。他们两个阴沉着脸,见了哪个都不理。汪萱说胃痛,要去医院输液。严永林说要审稿,闷在办公室不出来。”刘欣芳说得眉飞色舞。
向羽心里一阵愧疚,好像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下午两点,全社人员集中在会议室,陈委员宣布经委任命决定。
向羽不自然地垂着眼,仿佛犯人等待审判结果。严永林高傲地扬着头,似乎是法官。
鹿笑石、李蜀生率先表态,拥护上级决定,一定支持向羽的工作。
“小向的确能力很强,我要向他好好学习。说来惭愧,我生性愚钝,对小向,我是才识庐山真面目。”严永林话里有话,明显带着嘲讽。
“小向,不,叫错了,应该叫向副总编,还请你多多支持我的工作。广告部压力太大,我已经心力衰竭。最好请向总亲临前线,具体指导。我……”汪萱语调酸酸的。她还想说下去,鹿笑石重重地一咳,阻止住她。
向羽上任了,分管编辑部和记者部,兼着记者部主任。没几天,各种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就让他穷于应付。
刘欣芳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办公室。他不想搬过去,仍在记者部。严永林佯笑着称赞:“不容易啊,当了官,还如此简朴!前途无限,指日可待!”向羽一赌气,索性搬到新办公室,心想看你又说啥。哪知,汪萱又找上他:“哟,当了副总编,待遇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两三个人挤一间办公室,想写点东西赚外快,一点都静不下来。”
工作上,严永林挑头出难题。按规定,稿件在编辑部汇总,他二审后再交给向羽。他却要不绕开向羽,将稿件直接给李蜀生;要不,就原封不动,将还未选择的稿件全部给向羽,说写得都好,要他酌选。向羽憋了一肚子委屈,很想发泄几句,又顾及到自己刚上任,影响不好,只得忍气吞声。更让他郁闷的,是鹿笑石与李蜀生的态度。鹿笑石同他恳谈过一次,暗示他不必理会李蜀生,有事直接找自己。李蜀生对向羽相当冷落,不时,还警惕地睃巡着他,像在防备小偷。从此,向羽与逍遥的日子告别了,再也不能逛一圈就开溜。上班时间他都在办公室,改着那些永远也改不完的稿件。以前他有情绪,还可以找刘欣芳说几句。现在地位变了,他不敢轻易说什么。刘欣芳人好,不过嘴巴太快。如果她把话加油添醋地翻出去,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
一天,浣花中学老同学杭航,听说他提了副总编,专程来杂志社看他。杭航原在区经委,现在棉纺二厂当厂长,干得不错。谈话中,向羽说起自己的苦恼:阴差阳错地当了这个捞什子副总编,累死累活不讨好,报告文学也没时间写;人际关系太复杂,心情又压抑……杭航打断他的话:“矛盾哪里都有,无法回避。我在机关那么多年,体会比你深刻。要我说,你有三条路:第一,大刀阔斧地按自己的思路办,不必顾虑这个那个;第二,干脆辞去职务,记者部主任也不当,就当个普通编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第三,调走。不过,到哪里都有矛盾,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杭航走了好一阵,向羽还呆呆地坐着,反复想着杭航说的三条路。他觉得每条路都可以走,但又都有难度。他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懒得想下去。他无聊地翻着笔记本。蓦地,他看到三个月前自己画的漫画。他苦笑着,拿起笔,在代表自己的小人脸上画两串眼泪,表示伤心,再把小人圈上,用箭头画向两只老虎中间,写上“两虎相争,唯我无奈”。
盯着漫画,他落寞寡欢地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