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新民坐在沙发上,茫然若失地抽烟。他抽得很重,大口吐着烟雾,直到烟头只剩下黄色的过滤嘴,才不舍地捻熄,重新点上一支。
“少抽点,呛死了!”妻子胡荷蹙眉责备道。她用手连连扇着,像要赶走满屋的烟味,然后又聚精会神地看录像。前年,电视台播出琼瑶的电视剧后,她立刻成了铁杆“琼瑶迷”。电视里,一集两集看不过瘾,她干脆去租录像带。《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在水一方》等,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她眼睛红了,情不自禁地噙满泪水。
“换个节目嘛,这是高中女生看的。三十多岁了,还看这些?”牟新民懒洋洋地说。
“你那些武打片,都是小学生在看。”胡荷虽然不情愿,还是停止放录像,把电视遥控板递给牟新民。
牟新民不停地选择频道,觉得全是唱啊跳啊、哭啊笑啊之类,大感乏味,索性关上电视机。
“你到底咋了?奇奇怪怪的。”胡荷温存地问。
“烦!”牟新民失神地吁着长气:“厂里昨天开会,说亏损,让我们轮流上班,工资少一半。”他在锦都机床厂当机修工。前几年,工厂效益不错,工资、奖金加夜班费,他一月能拿六十多元。这一年多,市场竞争加剧,这个三四百人的小厂,既无法与实力雄厚的大厂对抗,又竞争不过江浙一带的乡镇企业,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胡荷有些慌了:“那,我们咋办?我的工资也低,红红要上幼儿园,开支减不下来。你还想给她买钢琴,这下……”她埋怨地瞥着牟新民:“都怪你!本来存了几千元钱,你非要换电视机,还要买录像机,把钱折腾得干干净净。”
“怪我?你不也说,彩色电视就是好看。”牟新民黑白分明的瞳孔,一下暗淡了:“你哥哥、妹妹家里,早就是大屏幕进口彩电、高档音响。我们还看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好意思吗?再说,买东西时候,我晓得工厂会到这一步?”
“我们找点事,做生意?”胡荷着急地说。
“我想过,不现实。”牟新民丧气地抽着烟:“在云南支边,我们就认识,十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吗?听说,我们中学班上几个同学,做生意搞得焦头烂额。人家比我有文化,有关系,生意都做不起来,何况我?还有,你爸好歹是有名的文化专家,我们摆个小地摊,不是给他丢脸?”
胡荷六神无主地皱着眉头。
“我倒有个主意。假如,”牟新民欲语又止。在胡荷催促下,他吞吞吐吐道:“假如把奎星楼的院子卖了,我们就能分点钱……”
“亏你想得出来?那个院子,是我爷爷留下的,我爸肯定舍不得卖。”
“空着也是空着。前两年,你爸曾说过,不是黄伯伯一家人住着,干脆卖掉算了,免得操心。”
“是说过。”胡荷老实地承认,认真地想起来。
牟新民说的院子,是胡荷家的祖产。院子占地将近一亩,正房带厢房共有七八间,房前房后,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天井。胡荷父亲的好友黄伯伯,一直借住着院子。去年,黄伯伯举家搬到北京,院子还回来,一直空着。胡荷父亲胡远鸣,在省博物馆有一套三室一厅宿舍。胡荷哥哥胡松,也在博物馆工作,住着两室一厅房子。妹妹胡竹,丈夫在省文化厅,住着机关宿舍。胡荷在剧场工作,单位没有房子。牟新民是一个小工人,更别指望厂里分宿舍。结婚时,牟新民父亲让出家里两间平房,自己搬到养路段住宿舍,他俩才有栖身之地。胡远鸣曾叫胡荷搬到小院去住。胡荷说院子阴森森的,奎星楼街又冷清,想起都吓人,不愿去。
“咋给我爸谈呢?……”胡荷为难地道。
“我来想办法。”牟新民陡然来了精神。
事情比牟新民想的顺利。
他找个借口,直接去博物馆找胡松。他三绕两绕,说起卖房子的事,还特别强调,这是胡荷的意思,因为她在上班,所以没来。
“说得也是,房子空着没啥意义。天然气、电视电话啥都没有,我们都不想去住。”胡松沉吟道:“我倒没啥,勉强吃得起饭。你们境况差些,确实需要钱。这样吧,我与胡竹谈一下,听听她的想法,再一起做老人家的工作。”胡松比胡荷大五岁,儿子明年升初中。他想让儿子初中毕业就出国留学,也需要钱。这些想法,他没说。
“你估计,那个院子能卖好多钱?”
“恐怕要值十万吧!新修的商品房,卖四五百元一平方米。那个院子,厢房、杂物间加起,至少两百平方米。”牟新民猜测着。
“肯定不止。天井那么大,未必不算钱?”胡松反驳道,又好笑地说:“朋友都没耍,就在给娃儿取名字。先给老人家谈通再说。”
第二天,胡松给胡荷挂电话,说找了胡竹,她急需钱,同意卖院子。胡荷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胡松轻松地笑了:“没事,她想投资。她们电影公司隔壁有家云南米线店,生意好得吓死人。对方邀她合伙,想租下隔壁铺面,把生意做大。算来算去,她至少要出五万元。她哪有这么多钱,所以也想到卖院子。我一说,她举双手赞成。这样吧,星期天,我们都回老人家那里,摸摸他的意思。”
星期天上午,胡家三兄妹带着爱人、孩子,齐刷刷地聚到父母家里。吃过午饭,大家坐在客厅闲聊。胡松以牟新民每月只领半月工资为突破口,拐弯抹角地提出卖院子。
“你们都是这意思?”胡远鸣挨个看着,见大家都默认,便点点头,思索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
牟新民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得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腔,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我这几十年,始终不脱一个书生本性,钱物之类的,历来不多牵挂。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卖吧。”胡远鸣慈祥地笑道:“下半年我就退休了,也想带着你妈到处走走……院子的事,你们商量着办。卖的钱,我们留一些,余下的分给你们。”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乘胡远鸣午睡,胡松同两个妹妹商量卖房的细节。首先,应该确定价格;其次,依据价格分头找买主。大家都没这方面经验,不知到底卖多少合适:高了,价一出口就把人吓跑;低了,又不划算。胡松想到牟新民说值十万,没有把握地决定:“最低十二万,少一分钱都不卖。买主,我去找。”考虑到牟新民工作最轻松,干半个月闲半个月,胡松叫他打扫院子,还特别交代:“现在啥都讲包装,你要把门柱油漆了,墙壁该补的就补,清整得干干净净的,才不会掉价。”
牟新民一口答应。
按照胡松的吩咐,第二天,牟新民开始打扫院子。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杂活,干起却相当麻烦。为了节约钱,他决定自己动手。他买来水泥、沙、腻子和油漆、工具等,先补墙壁,再刷门窗。每天一早,他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就急急地赶往奎星楼街,一直忙到晚上。中午,他凑合着,在外面吃碗面条。仅仅油漆门窗,他就整整忙了六天:先去残漆,然后刮腻子;腻子干后再打磨,最后连漆两遍油漆。
“看你,累成这样!急啥,又不是明天就能卖出去。”看到丈夫回家就疲倦地仰在沙发上,累得话都不想说,胡荷体贴地说。
“反正要做,早完早了事。”牟新民不满起来:“卖院子又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胡松和胡竹问都不问,好像该我做。我们又出资金又出力,院子没卖,先用了一大把钱。你算算,光买东西,我在你那里拿了多少,怕有四五十元了吧?”想到花去的钱,相当于他目前两个月的收入,牟新民很是心痛。
“多做点少做点,不必那么计较。大哥同三妹都忙,哪有时间?而且,卖院子也是我们提出的。”胡荷宽厚地劝慰。
忙了半个多月,院子总算焕然一新:黑漆大门泛着油光,骄傲地迎送着每一个路人;推门进去,红漆刷就的廊柱,抹了涂料的雪白的墙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天井,都让人眼前一亮。牟新民又带着胡荷,去玻璃店划了几块玻璃,将残损的窗户玻璃换下。他自豪地问:“如何,有卖相了吧?”
“算你能干!”胡荷娇嗔地一推他。
院子虽然漂亮多了,却没找到一个买主。反而,牟新民麻烦不断。收拾院子期间,用了一些水电,仅交电费水费,他就跑了两三次。牵挂着买主随时可能出现,每隔几天,他要去打扫卫生,又抹门窗又扫地,总要忙一两个小时。“卖院子不许我插手,做杂活全部是我。一两个月了,胡松他们是忘了,还是的确找不到买主?”牟新民发着牢骚。胡荷默默地看他一眼,没说话。第二天,她请假去了博物馆。回家,她告诉牟新民,胡松太忙,抽不出时间,委托他找买主。
“哪去找呢?”牟新民抽着烟,苦苦想着。云南支边回来,他一直是工人。每天,他从家里到厂里,再回家里,一成不变地循环,交往圈子很窄。厂里那些师兄师弟,同他一样,都是小工人,听到十二万元的天价,怕不吓得半死?想来想去,他猛然想到一个人,不由欣喜地站起来:“鲁丽!她关系广,路子宽,肯定有办法。”
“鲁丽?”略略一愣,胡荷反应过来:“儿童医院那个医生?”
“对,找她。不管咋说,我们初中同班,总比外面的人信得过。”
其实,牟新民与中学同学并没多少来往,偶尔听说谁当官了,谁又做了什么,他也从不记在心上。几个月前一天夜里,女儿突然发高烧,他与胡荷把她送到儿童医院,住进观察室输液。第二天早上,两个护士陪同下,一个女医生来查房。女医生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秀丽的脸上吟吟含笑。他觉得面熟,像中学同学鲁丽。以前他曾听说,鲁丽当知青时考上大学,毕业回到锦都,好像在什么医院。他不敢贸然相认。他悄悄地溜到护士办公室,问清这人的确叫鲁丽,才回到病室。他对胡荷神秘地一眨眼睛,弄得胡荷莫名其妙。
“鲁丽!”他试探地叫道。
鲁丽诧异地看着他,没想起是谁。
“我是牟新民。浣花中学时,我们一个班。”牟新民提醒她。
“哦,想起了。有一次,你把我的乒乓球拍搞丢了,我叫你赔,你不赔,我就找校长告状……”鲁丽好笑地说。
这样,他同鲁丽有了接触。所谓接触,不过是女儿看病什么的,鲁丽给他行点方便。中学班上其他同学近况,他大都从鲁丽那里听来。
第二天,他去医院找鲁丽,请她帮忙介绍买主,表示事情办成了,一定好好感谢。
“不说这些。我们是老同学,应该帮忙。不过,”鲁丽略一思索:“我只帮着牵线搭桥,具体的价格、签协议、办手续等,我一概不管。帮上忙,你无须感谢,帮不上,也别怪我。”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牟新民感激地连连点头。
十多天过去了,鲁丽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牟新民干啥都毫无心思,做梦也牵挂着卖房。他想催鲁丽,又不好意思。胡松着急了,给胡荷挂电话,询问事情如何。胡竹干脆找到家里,说要同米线店签协议,再拿不到钱,投资的事就泡汤了。“太奇怪了,倒像我欠他们一样?”牟新民大感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