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办公室很宽敞,五六十平方米,位于市中心商业宾馆顶楼。室内分为三个部分:进门对着,是一组奶黄色牛皮沙发,一个虎纹大理石茶几;左边,是典雅的椭圆形会议桌,四周放着高背座椅;右边,安着宽大气派的办公桌和一排文件柜。办公桌上,一只玉鹰目光炯炯,凌空展翅。文件柜里,一半排着书籍、文件夹,一半放着各种奖励证书、奖杯。文件柜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办公室的主人、商业宾馆总经理鲍斌,正纹丝不动地站在茶色玻璃窗前。
鲍斌今年34岁,身高一米七五,体形魁梧,眉宇间,显露着军人的英武。当他微笑时,五官的线条显得柔和,神情也变得儒雅,还带着隐约的迷惘,像才走出书房的学者。但是,当他的意见遭到反对,他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像两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逼向对方;脸上的肌肉也顿时绷紧,嘴唇强硬地闭着,散发出又冷又硬的钢铁般的气息。1984年初,他自愿离开机关,到局属商业宾馆担任经理。几年来,在他的带领下,宾馆收入连翻十几倍,由年年亏损,一跃变为盈利两三百万元。此刻,他眉头微蹙,正在考虑民主选举的事。“……1984年,浙江出了步鑫生;1987年,河北出了马胜利;今年,1988年,我们锦都为什么不能出鲍斌?小鲍,你一定要抓好这两件事,组建集团和民主竞选,为我们全市的企业闯出一条改革之路!”前一个多月,全市商业系统干部大会上,分管市领导慷慨激昂地对他说。他激动得连连点头。回来第二天,根据上级指示,他立即着手这两项工作。
沉想中,不知为什么,鲍斌突然有种预感:他脚下,仿佛绊着无数绳索,原地不动还好,只要向前走,这些绳索就会变成一张密实的网,将他死死地捆住。这种感觉,虽然仅仅像一缕水雾,在阳光中稍一纠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的心还是像被什么卡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敏锐地梳理一遍工作,觉得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自信地一抿嘴唇,右手坚决地在眼前一挥,决定丢开这些多余的忧虑。
党总支书记岳儒中,有礼貌地敲敲门,走进办公室。他的神色有些紧张:“鲍总,事情不大对劲。高年才在下边串来串去,宣传他所谓的竞选纲领。职工人心浮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全在议论竞选。几个跟着高年才跑的人,找出各种理由请假,不知到哪里去了。”
“哦!”鲍斌不屑地一笑,眼前,立刻浮出那个讨厌的影子:瘦得像根细木棒,戴副褐色圆形眼镜,一绺头发,落拓地搭在前额;不是怀才不遇地耷拉着头,就是激动地昂起脖子,像只好斗的小公鸡。高年才是市场部副部长,对他,鲍斌从来看不起,认为他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干。没想到,宣布民主选举后,唯一一个跳出来与他竞争的,竟是高年才。
“到处都有这种人,好像不这么跳蹦一下,不能证明他的存在价值。不管他。我不相信,职工会听他瞎吹。”鲍斌压下不快,轻松地说。
“还有……”岳儒中欲言又止。
管理部部长艾小艳慌张地闯进来:“鲍总,我接到几个托管企业电话,都问你是不是不当总经理了,还问集团的事办不办?”
“坐下,慢慢说。”鲍斌眼锋一横,指着沙发。
原来,几个坚决支持高年才的人,分头前往商业宾馆托管的几个小型宾馆,煽风点火说鲍斌即将下台,商业宾馆自顾不暇,要他们早谋退路。
“一派胡言!”鲍斌终于忍不住了,怒不可遏地猛拍一下桌子。
岳儒中思索着说:“是不是以条件不成熟为由,向商业局打报告,暂缓竞选?”
“对,拖拖再说。几个托管企业刚有起色,这么一闹,今年的经营目标就悬了。”艾小艳清秀白净的脸上,流露出关切与焦灼。
鲍斌点上烟,沉默着。他想起领导对他的激励与期望,想起电视和报纸对他的采访和宣传,想起正在筹划的“商业宾馆集团”、准备投资修建的18层的“商业大厦”……
“不,选举一定要搞!”他果断地把烟一摁,不容置疑地说。对自己,他充满自信。他不相信自己四年多的辉煌业绩,不如高年才薄薄的两片嘴唇。
二
选举结果完全出乎鲍斌意料。
那天,宾馆97名职工,五人因事因病请假,实到92人。能容纳一百多人的大会议室,布置得庄重而严肃,“商业宾馆民主竞选经理大会”的横幅格外引人注目。除了商业局领导亲临会场,市委宣传部、市总工会、市体改委都派人旁听,新闻单位也有记者参加。
竞选开始后,鲍斌首先发言。他用激昂的语调,明确提出发展构想:一、联合托管的七家宾馆、招待所组建“商业宾馆集团”,将企业做大做强;二、上马“商业大厦”项目,将单一的商业服务转向多元化经营,创造新的利润增长点;三、四年之内,利润翻三番,职工收入也将大幅提高。
随后,高年才上台发表竞选演说。他全盘否定鲍斌的经营思路,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纲领:一、成立有职工参加的管理委员会,实施民主决策,不搞一言堂,坚决反对家长制作风;二、反对借改革之名、不切实际的浮夸冒进,彻底终结与托管企业的关系,不能让这些亏损企业拖累商业宾馆;三、取消修建“商业大厦”计划,将资金用于解决职工住房;四、切实为职工谋福利,一年之内,让职工收入翻番,提供免费午餐。而且,尽快解决职工子女入托难、上学难问题,条件成熟时,企业出钱,给职工每人请一个保姆……
会场躁动起来。台下,职工面露喜色,交头接耳。“安静!安静!”岳儒中大声喊道。
“信口雌黄,乱开空头支票!政策允许这样做吗?上边同意这样做吗?”鲍斌压低声音,愤慨地对岳儒中说。
“他是竞选人,不能不让他说吧。”岳儒中无奈地回答。
职工开始投票。选票上印着鲍斌、高年才的姓名,同意选谁,就在谁的名字前画上圆圈。两个名字都画圈,算废票;两个名字都不画,算弃权。在商业局及工会的监督下,很快统计出选举结果:鲍斌34票,高年才38票,12票弃权,8票作废。根据选举规定,超过三分之二才能获胜。鲍斌和高年才都没获选,需要重选。
“咋会这样呢?鲍总来之前,我们工资都发不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忘恩负义!”艾小艳愤懑地说。
“职工嘛,就是小市民,实际又实惠。”岳儒中苦笑。
几个局领导脸色凝重地碰碰头,决定请新闻单位暂不报道,也暂不考虑重选。国庆节前,以稳定为主,过了“十一”,再决定选举日期。
临走前,商业局陈局长把鲍斌和岳儒中叫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看:“你们工作做得太不细了。出现这种局面,我怎么向方方面面交代?下来,你们党政工三管齐下,一定要把职工的思想工作做通,一定要让鲍斌当选。”
岳儒中唯唯诺诺地应着。
三
人群散去后,鲍斌呆呆地坐在会议室,说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落选,而且还比高年才少几票。几年来,在强烈的事业心的激励下,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甚至,没陪妻子和儿子去过一次公园。为的就是要将商业宾馆迅速做大,实现他长空搏击、翱翔九霄的雄心,证明他的个人价值。在竞选的关键时刻,这些平素对他敬畏有加的职工,却毫无情义地背叛了他,而且没有任何解释。他想不通,也不可能想通。他觉得这么多年白干了。懂事以来,他从未受过这种屈辱。他的鼻子一阵发酸,想哭,想像一只受伤的狼,悲愤地仰天长啸。他强制自己冷静。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怯懦。打掉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他在心里说。他想起当兵时的一次演习。“敌人”就在前面那片树林里,但夜黑如漆、大雨倾盆。坚持到底,就可能成功。他不顾一切,带着战友顽强地包抄过去。终于,他们抓到“俘虏”,赢得胜利……
离开会议室时,岳儒中瞥瞥鲍斌,难以说清心里的滋味。一方面,高年才比鲍斌多出几票,让他极其惊讶,而重新选举,意味着要做更艰难的工作;另一方面,鲍斌的失败,也让他心里生出隐隐的快意,还有一些幸灾乐祸。他认为,对鲍斌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受点挫折不算坏事。
来商业宾馆前,他认真地研究过鲍斌。
鲍斌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是老八路,在冀中平原打过游击。如果不是因为文化程度低,脾气又倔强,他不会只在省民委当个处长。鲍斌大概继承了父亲的刚直,又遗传了出生书香门第的母亲的聪慧。从小到大,他都一帆风顺。小学,他是少先队大队委。1969年读浣花中学,他是学校红卫兵团组织部长。初中未毕业,他参军去了黑龙江,第二年入党。1975年转业,他进了锦都市商业局,到商业宾馆前,担任局企管处副处长。
再怎么优秀,不过也只有三十多岁。当时,岳儒中感觉颇好。凭自己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和人生阅历,他自信能够驾驭局势,至少,能够让鲍斌尊重自己,共同搞好工作。没想到,欢迎会结束,鲍斌找他交换意见,毫不饰掩地说:“企业犹如一条船。不管船上有多少船员,船长只有一个。在商业宾馆,我就是船长。”对这种赤裸裸的确定角色的谈话,岳儒中既不习惯也颇反感。他敷衍地打着哈哈:“经济工作是重心嘛,我一定配合你。”以后的工作中,他感到自己事事受制于鲍斌,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过调走的念头。
按照陈局长指示,职工思想工作由岳儒中牵头,鲍斌不要露面,先党内、后党外;先中层、再下面,稳妥而积极地进行。与职工沟通时,大家的反应,特别是针对鲍斌个人的意见,岳儒中细心地一一记录,以便向局上汇报。
“鲍总这几年很辛苦,搞得很有成绩,我们不是瞎子,不可能看不到。不过,高年才说得那么好,又要解决住房又要请保姆,工资要翻番,还有免费午餐。让他试几年,也没啥不可以。搞不好,叫他滚下来,鲍总接着搞就是。”选票投给高年才的职工,基本是这种急于得到实惠的心态。
个别被鲍斌处分过的人,干脆挑明对岳儒中说:“不管他鲍斌多强多能干,就凭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就是看不惯。选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不选他,看他敢把我们咋样?”
民主选举的结果,像一场突来的冰雹,劈头盖脑、不由分说地从天而降。大家都有些懵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时,人心涣散,纪律松弛,宾馆收入急剧下滑。被托管的宾馆,也将清产核资工作停下,观望事态进展。鲍斌连续召开好几个会,强调不管谁当总经理,企业发展才是硬道理。但是,无论他如何强硬,如何诚恳,职工却态度暧昧,不冷不热地应付。鲍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消防队员般四处救火。他恍然感到:以前,自己像是一座坚实的大山,困难不过是山间的浮云,迟早会散去,大山还是大山;现在,似乎地底在震颤,大山也在摇晃。他有种厄运临头的预感。
四
二十多天过去了,鲍斌被拖得筋疲力尽。他双颊下陷,明显瘦了一圈,因为睡眠不足,眼里也牵着血丝。他烦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几乎乞求般催促岳儒中,要他向上边汇报,尽快重选。他说,他是当兵出身,喜欢直来直去。他只需要结果:选上,一定好好干;选不上,立刻交接工作,绝不恋栈;这种不明不白的等待,他无法忍受,简直是软刀子杀人,剜心般痛,但不见血。岳儒中为难地解释,职工思想波动很大,还需再做工作。
几个托管企业的经理,商量好一样,一齐找到鲍斌,很为难地说,因为商业宾馆方面的原因,组建集团已经搁浅,能否继续托管也有疑问。他们要求终止托管协议,另谋出路。
接着,省、市总工会挂来电话,要求商业宾馆写出书面材料,如实汇报民主选举过程。岳儒中向商业局打听,才知道一群职工去工会上访,反映鲍斌串通商业局,用行政权力压制选举。他们说,高年才得票多,应该当选,坚决反对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