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内部也沸沸扬扬,说高年才的班子名单已定:现任副总经理、主要中层干部一律免职,腾出的职位,由高年才几个竞选助手担任;岳儒中以党总支书记的身份,兼任第一副总经理。
艾小艳沉不住气了,去找岳儒中商量对策。最近,鲍斌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常常大发雷霆。她不敢去找他,又觉得不能这样坐视事态恶化,应该主动出击,帮助鲍斌解围。
“岳书记,我建议马上采取两条措施:一、以总支的名义写出材料,特别强调鲍总的成绩,送到相关部门,还鲍总一个清白;二、联系电视台或报纸,尽快宣传一下鲍总,用正面舆论,清除那些不实之词。”
对艾小艳的话,岳儒中不敢一口拒绝。他知道鲍斌与艾小艳关系很好。一次酒后,鲍斌喝得偏偏倒倒,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艾小艳是他的红颜知己。当时他也在场,把头扭向一边,假装没听见。假如他拒绝艾小艳,她去向鲍斌告状,怎么办?大家还得相处啊!何况,说不定,艾小艳就是鲍斌指使来的。当着艾小艳的面,他挂通报社一个记者的电话。对方支支吾吾地说,接到有关方面通知,涉及商业宾馆的稿件,近期一律不发。
“你听见的,这……”岳儒中叹口气,挂上电话。
“这些人,企业好的时候,像蜜蜂闻到花香,来了一群又是一群,我们接待都忙不过来。遇到困难了,他们像兔子,躲得比哪个都快,影子都见不到。”艾小艳愤然骂道。
岳儒中宽容地挥挥手:“算了,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紧接着,更大的风暴向鲍斌袭来。
一封封匿名信,贴上八分钱邮票,寄到中央和省市有关部门,揭发鲍斌的各种罪行:贪污受贿、生活腐化、军阀作风等。各种小道消息,病毒一样,无孔不入地传播。有的绘声绘色地讲,某年某月某日,某个装修老板提了一口袋钱,亲自送到鲍斌手上。有的仿佛亲眼看见,某天深夜12点,艾小艳从鲍斌的办公室出来,头发凌乱,衣服纽扣也没扣上……
艾小艳也听到这些传闻。她又气又急,冲进鲍斌办公室。鲍斌坐在沙发上,用手撑住头。电唱机里,正在播放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这个时候,还有心听音乐?”艾小艳关上唱机,义愤填膺地说:“鲍总,你该反击了。这不是选举,是诬蔑、陷害!”
“怎么反击?我找过局里,要求尽快选举,不能拖。可是……”鲍斌疲惫不堪地长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由他们吧!”
艾小艳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鲍斌。几年来,她从没见过鲍斌如此颓丧。在她心目中,鲍斌是燃烧的火焰、奔腾的洪流,是力量与雷霆的化身,是不可能向任何艰难屈服的。此刻……她不忍心看着鲍斌这样,又无法更多地说什么。她凄楚地垂下眼睛,默默地走出去。
五
面对商业宾馆的混乱局面,商业局骑虎难下,已经无力左右局势。如果重新选举,鲍斌仍没选上,怎么收场?如果无限期拖延,支持高年才的人势必四处告状,更将事态扩大。而照商业宾馆目前的经营状态,再拖下去,无疑将成烂摊子。还有,如果置所有告状信于不顾,继续让鲍斌任职,没有问题倒罢,假如真有问题,谁来承担责任?陈局长不敢做主,十万火急地赶到市政府,请示分管市领导。当初,就是这位领导,极力鼓励鲍斌搞民主选举。
领导沉吟着:“商业宾馆的事态发展,我大致清楚。那些告状信,也转了一些给我。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走一个坏人。坚持改革很重要,但是,由什么人来承担改革重任,尤为重要。我个人意见,你们同纪委碰下头,组成一个调查小组,把告状信反映的问题查清楚。这既是对党和人民负责,也是对小鲍负责。我相信,他能够理解。对下面的群众,也好解释。你们不是反映鲍斌有问题吗?不查清,怎么选举?岂不乱弹琴?”
根据领导指示,商业局会同纪委,迅速组成一个调查组。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决定先找鲍斌,听听他的解释。
商业局会议室里,市纪委两人、局纪检处两人,共同约见鲍斌。
市纪委老王,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同志。他删繁就简,紧紧抓住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对鲍斌展开讯问。鲍斌虽然配合,但相当有情绪。
“1985年初,宾馆装修结束后,你是不是对装修公司老板说过:‘与其你给别人送礼,不如送给我。不过,我不要礼品,只要钱。’后来,你有没有向他要过两万元钱?”
“话说过,钱也要过。事情是这样的,对方为了办事方便,更为了多赚钱,经常给我们的装修负责人送礼。我知道后,首先把那人职务撤了,给了记过处分。然后,我对老板这样说过,还要了两万元。钱,我交给财务部了,作春节福利费,全部发给职工。这件事,岳书记他们都能证实。”
“你个人得了多少?”
鲍斌费力地想着。片刻,他苦恼地说:“我实在想不起。反正,我同岳书记一样,问他就清楚。”
“以后,这个老板还给你送过钱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你们什么意思?好像我要了一次,一定就有成千上万次?”鲍斌焦躁地反问。
“我们没这样说。那么,有没有其他人,比如承揽各种配套工程的人,给你送过钱?”另一个纪委干部老徐,提示性地问。
“没有。”鲍斌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再想想。现在交代,一切还来得及。”商业局张处长冷冷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审讯我,我是犯人?”鲍斌愤怒地指着他鼻尖:“一切要讲事实。如果有证据,拿出来?”
“冷静点,小鲍。”商业局老吴做好做歹:“你不能说你是完人,一点瑕疵都没有?只说你的办公室,多豪华,多气派,比市长办公室还奢侈。那些沙发等,难道不是公款买的?你平时抽的烟,‘中华’吧,恐怕也不全是你拿工资买的。”
鲍斌颓然坐下,苦笑着摇摇头。
纪委老王不动声色地打开卷宗,从一叠材料中抽出两张,递给鲍斌:“你不是要证据吗,看吧。”
鲍斌一看,立刻傻眼了。这是承包空调安装的杨五林写的检举材料,上面时间、地点、过程非常清楚,1987年元旦后,他送过鲍斌一万元钱。
鲍斌紧张地回忆着,觉得像有这件事,又觉得没有。如果有,钱到哪里去了?他实在想不起来。那段时间,宾馆工作十分繁忙,又抓经营发展,又抓内部改革,还要与托管宾馆谈判,他从早忙到晚,成天头晕脑涨。
“有没有这件事,我记不起了。”他含混地说。
“那就是说,你没有否认收过对方的钱。钱呢,存了还是用了?存了,存在哪里?用了,怎么用的?”老王步步紧逼。
“我的确想不起了。”鲍斌绝望地瘫在椅子上。他脸色苍白,两眼发直,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粒。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好,这个问题我们暂时不谈。我问你,你与艾小艳什么关系?”
“同志关系啊!”鲍斌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
“就那么简单,那么轻描淡写?”张处长用嘲弄的口吻问:“你是不是说过,艾小艳是你的红颜知己?你同她的关系,是不是很亲密?”
“无耻!捕风捉影,血口喷人!”鲍斌忍无可忍,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抓起桌上的烟缸、茶杯,狂暴地向地上砸去。他拍着桌子大骂:“我说过这话怎么了?就能证明我与她有特殊关系吗?你们可以诬陷我,你们不能冤枉一个年轻姑娘,人家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
老王呵斥鲍斌坐下,又招招手,叫张处长出去。两人到隔壁商量很久,又各自请示领导,最后形成统一意见:鉴于鲍斌态度恶劣,很不配合调查工作,决定将他带往市郊一个招待所隔离审查。
当晚,鲍斌被带走了。离开商业局前,老王叫鲍斌给妻子挂电话,说有急事出差,过几天回来。
六
第二天上午,老王和张处长悄悄来到商业宾馆,向岳儒中了解鲍斌的经济问题。装修公司送的两万元钱,岳儒中记得很清楚:“发给职工了,50元到五百元不等,我同鲍总多一些,每人六百元。我只经手过这一次发钱,记得特别清楚。”说完,岳儒中急忙认错:“当然,这是违反财务制度的,我检讨。办公室好像留有清单,领钱的人都签了字。你们可以查证。”至于空调老板送的一万元,岳儒中苦苦地思索一阵,最终毫无印象:“经营方面的事,一直是鲍总在管。我就是想过问,也插不上手。这种钱权交易,一般是两个人背后干的,隐蔽性很强,旁人不可能清楚。我听说过这个空调老板,好像是高年才那边一个人的亲戚。”
老王又找两三个人了解情况,对方说的,与岳儒中基本一样。
下午,老王回去,又找鲍斌谈了两个多小时。鲍斌挑战地昂着头,紧闭嘴唇,不说一句话,也不回答任何问题。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老王没法谈下去,只得让他回房间。他起身时,身体摇晃一下。老吴想去扶,他冷冷地推开,强撑着挺直身体,有些恍惚地走出去。
深夜,鲍斌乘人不备,从洗手间窗口钻出去,跳下六楼,当即身亡。
一天后,消息在商业宾馆传开,人心一片混乱,工作顿时陷入瘫痪。职工立场鲜明地分为两派:多数人为鲍斌喊冤叫屈,骂着闹着要上告,还要高年才还个公道。其中,一部分人曾将选票投给高年才;少数人则认为鲍斌做贼心虚,自绝于人民。两派在宾馆大厅打起来。二三十个警察闻讯赶来,控制住事态。
清理鲍斌办公室,老王没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他不死心,又细细地搜寻。文件柜里,一本“改革文选”中,他发现一张便笺。便笺是鲍斌写的,字迹刚劲有力,写着宾馆十几个中层干部的名字,还有领钱的金额,总额刚好一万元。发钱时间,是空调老板送钱的第二天。鲍斌同岳儒中,每人得了一千元。
老王惊愕地张着嘴,不敢相信地反复看着。按照上面的名字,他找了两三个人询问,对方回答有这件事。他找到岳儒中,将便笺放在桌上,叫他自己看。
“看我看我,咋把这件事忘了。”岳儒中哭丧着脸:“鲍总给我钱,说是搞了点福利,我没怎么在意。这两年,又是奖金又是加班费,名目多钱也多,我哪记得住啊!”
老王沉重地摇着头,叫岳儒中将鲍斌的私人物品保管好,到时转交鲍斌妻子。
鲍斌父亲听说鲍斌畏罪自杀,痛苦地骂自己对不起党,坚决不去看他的遗体,也不准鲍斌儿子去看。后来,听说那一万元搞清楚了,鲍斌并没受贿,他又气又急又恨,一下子昏死过去。
鲍斌妻子在市团委工作,闻讯后无比悲愤。她先到市政府又到市委,坚决要求还鲍斌清白。相关领导亲自出面,又是施压又是诓慰,她不得不同意火化遗体。
鲍斌的几个要好同学,杭航、安小帆、曹然等,知道事情真相后,群情激愤,准备上书,发誓要讨回公道。但是,他们能了解的太少太少——鲍斌太孤傲,孤傲如同诗人赞颂的白杨,情愿被雷电劈成两半,也绝不把身子弯一弯;孤傲如同闪亮的流星,宁愿永远在黑暗中消失,也要燃尽自尊的光辉。平时在大家面前,他展现的全是刚强和自信,从不把委屈和痛苦告诉他人。
开追悼会那天,陈局长亲自致悼词。他沉痛地肯定了鲍斌的所有业绩,动情地称赞鲍斌是“改革的先行者”。对于死因,他用“不幸逝世”轻轻带过。高年才也来了,对着鲍斌遗像三鞠躬后,又对着鲍斌的家人三鞠躬。走出灵堂,他将退职报告交给岳儒中,不胜寂寥地说:“鲍总在,我对他不服气,想与他一争高低。现在,他走了,就是请我当这个总经理,我也毫无兴趣。”一些职工冲上去打他,岳儒中好不容易劝住。
民主选举无法搞下去——两个竞选人,一个去世一个退职,商业宾馆必须尽快恢复经营秩序。商业局迅速派来一个总经理,姓朱,原是局办公室副主任,与岳儒中年龄相仿。他上任后,对需他签字拍板的每一件事,能推诿的尽量推诿,实在推不掉,就谨慎地考虑过去考虑过来。岳儒中看不下去,委婉地提醒他企业不比机关,拖沓会影响效益。他不以为然地说:“老岳,小鲍的教训,值得我们深刻反思。急什么?缓一缓,前后左右多想想,宾馆大楼又不会垮掉。”
下边职工也有许多议论。针对朱总的性格特点,大家十分怀念鲍斌:“如果鲍总还在,不可能这样!”对朱总的话,大家也不信任:“换了鲍总,不可能这样说!”
每逢这时,岳儒中就会懊悔莫及地摇头:“我这脑子啊,咋连这点事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