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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猎物(2)

“哦,杨大哥,坐。”楚波大声招呼张老板泡茶,心里却在揣摸他的来意。杨大哥原在鼓楼南街开饭馆,楚波常去吃饭,一来二去成了朋友。一次,楚波进了一批走私收录机,被工商所发现,坚决要没收。他受楚波之托,上下周旋,没花多少钱,摆平了事情。去年,他关了饭馆,凑了十多万元,也扎进红庙子炒股。一次,楚波略施小计,说川药股票即将大跌,诱使他低价卖票。这只股票在楚波手上一转,一支烟工夫,他净赚四万。

“楚老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省房’这只股票,实在把我整惨了。春节前,都说它有可能上市,我把全部资金投进去,20万元啊!结果,一买就跌,再买更跌,我简直‘吃药’了。买成三元多一股,现在一元五都没人要。卖,我亏一半多;不卖,我连饭都吃不起了。实在没法,想找你借两万元钱,翻过这道坎。”杨大哥愁眉苦脸,说话时,眼睛不停地眨,仿佛泪珠即将夺眶而出。

“我的钱也紧啊!”楚波诉起苦来:“乱七八糟的渣渣股压了一箱子,就是见不到现钞。下边,还有十来个人帮我办事,吃喝拉撒都要钱。的确,我抽不出钱。”他叹口气,义气地从皮包里数出一千元:“小意思,你暂时拿着。我只要处境好点儿,一定帮你。”

杨大哥失望地接过钱,说了几句感激话。

送杨大哥出门,望着街上蛆虫般蠕动的人群,楚波傲傲地在心里冷哼:“红庙子不只是金矿,也是沼泽。从泡菜坛里抠出几千万把块钱,也敢来这里炒股?弄不好,莫名其妙地陷进去,把钱输光,还不清楚是咋回事。”

“楚波!”谁在惊喜地喊他。他四处张望,寻找着。

“是我,宿迁。咋个,炒股发了财,老同学都不认识了?”楚波的浣花中学同学宿迁,气喘吁吁地挤出人群,走到他面前。

“混口饭吃。哪像你,机关干部,天天坐办公室。你也来炒股?”楚波淡淡地应道。几年来,他几乎没与中学同学接触——天天忙着生意,既无精力也无心情。

“局里房改,差点钱。我有一千股‘红钢’,想把它卖了。几个月前,两元多时候,我舍不得卖。今天一看,才一元七八,都说这个厂亏损严重,可能要破产。你懂行情,你看,我卖不卖?”

“‘红钢’情况的确不好,能卖一元七已经不错了。”

“我懒得去挤。干脆,你把它收了,价钱随你。这点小钱,对你们大老板来说,塞牙缝都不够。”

楚波买下宿迁的股票。蓦地,一个念头在他脑里冒出:持有红钢股票的散户,一定也有宿迁这种想法,处在可卖可不卖状态;红庙子已没多少股票了,他还有一百多万现金;应立即包车,赶往“红钢”所在地乐山;今天是星期六,明天一早,去红钢宿舍区收票。

他沉吟着,连宿迁怎么走的,也浑然不觉。

第二天,深夜两点过,楚波风尘仆仆地从乐山赶回锦都。回家,房玮刚回来不久,正在梳洗。他泡了一杯茶,换上睡衣,疲软地靠在沙发上抽烟。到现在为止,综合德阳、自贡等地收购红钢股票的情况,他的六百万元基本用尽,共收进股票约三百七十万股,每股平均进价一元六上下。他像精明的猎人,已巧妙地设下巨大的陷阱,正等着猎物一个个掉进来。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充满耐心地等待。只要“红钢”年报一披露,重组消息一出台,他会雷霆万均般出击。

他反复考虑,这一仗怎么打:什么价位卖票,卖多少;什么时机,大张旗鼓地买回少许,施放庄家已在囤积的假相;然后,再拉高价格,将股票全部抛完……想到即将到手的巨大收益,他兴奋起来,睡意顿消。他计划这次大获全胜后,抓紧时间,再打几个漂亮仗。他本能地感到,红庙子状况不可能持久,这种获取暴利的机会,今后很难再有。

房玮过来,说想出去玩几天。楚波嘴里应着,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没在意。

第二天早上,同往常一样,楚波8点过来到茶铺。他买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一面喝茶吃早点,一面思考着今天的事。

上午10点左右,张老板照例帮他买来几份报纸——股票这个东西,与政治、经济甚至国际形势密切相关,不留心国家的政策动向,就像猎人失去了眼睛和耳朵。楚波懒懒地翻着报纸。突然,他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改革动态栏目中,一则百余字的短讯,像密集的子弹向他射来。消息很短:记者从省体改委获悉,红色钢铁股份有限公司去年亏损严重,每股亏损高达六角,净资产已跌破股票面值;省体改委等相关部门已组成联合工作组,不日将进驻红钢,进行整改。“不可能!不可能!重组的消息呢?”他急忙翻开另外几份报纸,上面的消息一字不差。他顿时脸色苍白,失神地瘫在椅子上。

“出大事了!”胡长林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市面上开始抛售红钢股票,半个钟头不到,股价从一元七八跌到一元三。我们咋办?”

“不急,不急。”楚波强作镇静。他摸出梳子,呆滞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像在梳理乱麻般纠缠的思路。他首先想到王昕。如果不是他提供的错误信息,自己就不会做出错误决策,自然不可能发生这场惨败。他又想到徐治昌。这段时间,自己在大量收购红钢股票,市面上却冒出许多陌生面孔,大把大把地甩出股票。他早有疑心,觉得这些人与徐治昌有某种联系。

他给王昕挂传呼,说十万火急,要他急回电话。

很快,王昕回过电话。

“你说‘红钢’只是小亏,报纸说是严重亏损。你说有重组消息,报纸却宣布派工作组进驻。到底咋回事?”楚波气急败坏,厉声责问。

“我同学的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哪知道具体情况。”王昕在电话里大叫冤枉:“我早说过,我只提供信息,具体咋办由你决定。现在你找我,我又找哪个?”

楚波愤愤地挂断电话。蓦然,他眼珠警觉地一转:说不定,徐治昌早就压有红钢股票,但价格一直上不去,他与王昕串通,诱使自己买进,乘机拉高出货;或者,他已知“红钢”底细,故意唆使王昕来当诱饵……他清楚,像王昕这样的掮客,哪边获利多就倒向哪边,谈不上什么职业道德。

楚波眼前,似乎浮出徐治昌那两颊鼓鼓的核桃脸。似乎,他正得意地笑着,嘴巴越张越大,最后变成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向他咬来……

“楚老板,咋办啊?我的50万元,这么十多天时间,就蚀了十多万!”胡长林颓然倒在椅子上,催促楚波拿出办法。不知什么时候,那三个合作者也来了,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小小的房间,弥漫着绝望而慌乱的气氛,好像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意见,全部捂住,一股都不卖。”楚波把心一横:“既然整改,总有结果。都是共产党的厂,政府不会让它垮。只要一有利好,我们马上抛票。”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胡长林首先反对:“我要把我的票卖了。股票哪有钞票保险?再不卖,恐怕送人都没人要。”

另外三人都附和胡长林的意见。刘老五讪笑着对楚波解释:“我的钱,是在冻青树卖邮票,一角两角挣来的,艰难啊!你财大气粗,亏得起,我们哪敢比。”

楚波无奈,只得同意分股票,各自突围。红庙子市场上,红钢股票已经不多了,报纸一披露亏损消息,捂票的人慌忙抛售,股价急跌。胡长林四人一百多万股投进去,价格跌得更惨。两三个小时后,胡长林含着泪花,惨不忍睹地告诉楚波,他卖出十来万股,都是想抄底或是想赌一把的人买的,九角钱一股。

楚波像大病一场,浑身又酸又软,说不出的难受,胸口也像被铁块压着,沉沉地喘不过气。他不想吃午饭,把自己关在茶铺里间,极力想着怎么解套。

他手下一个叫黑蛮的人进来:“波哥,我打听清楚了,大赢家是徐治昌。他有一百多万股红钢,一元二三买的。乘我们收进,他拉高抛出,赚了几十万。刚才,他在珠峰宾馆庆祝。他手下一个人喝醉了,给我说了底细,还讥笑我们穷得只有吃红苕。”

楚波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已想到这种结果。

“干脆,我找几个小兄弟,几刀把徐治昌杀来摆起。我就想试一下,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黑蛮激愤地说。眼见忙了这么多天,却被人家耍弄一场,到手的奖金等全部落空,黑蛮很不甘心。

“不,生意归生意,仇怨归仇怨。红庙子开市大半年了,还没出过这种事。我们不能乱了规矩。”楚波急忙阻止。他叫黑蛮出去,说想一个人待着。

楚波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瘫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令人心惊地响起。他有气无力地接电话。

“你是楚晓的家长吗?我是楚晓的班主任,姓李。楚晓在三医院观察室,你快来!”一个女声焦灼地说。

“三医院?早上上学时候,他好好的嘛?”楚波奇怪地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快点儿过来,我等你。”

“关公败走麦城,秦琼落魄卖马,啥倒霉事,都一起来了。”楚波自嘲地想着,出门找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地向三医院赶去。

李老师讲了下午发生的事。

楚晓在石灰街小学读书。前两年,房玮辞职后,早晚都去学校接送楚晓。有时,她还陪着儿子,在校外吃午饭。这一年多,房玮迷上麻将,叫楚晓中午独自在外面吃东西,打的或坐公交车回家。楚晓吃饭乘车需要钱,房玮就随手塞给他几十元钱。楚波一天到晚忙生意,陪伴儿子的时间更少。为了减轻一些内疚,只要楚晓开口,他就一百两百地给。与班上同学相比,楚晓穿得好吃得好,用钱如流水,毫不在乎。六年级几个调皮男孩盯上他,要他每周必须给他们50元。楚晓坚决不答应,前几天被打了一顿。不知什么时候,楚晓认识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小混混。他拿出三百元,叫他们去教训那几个学生。今天下午放学,刚出校门,十来个人就打成一团。混乱中,楚晓被人用小刀刺了两刀,伤不重,已经包扎了,输两天液就能回家。

“打架双方都在派出所接受调查,派出所叫家长去一趟,想了解你们对孩子的教育情况。”李老师补充道。

楚波萎靡地对李老师致谢,然后心情沉重地凝视着楚晓。

“爸……”楚晓唤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

“没啥。输完液,明后天就出院。”楚波装出轻松的模样,安慰儿子。他忽然想起房玮:“你妈妈呢,晓不晓得这件事?”

“给她挂手机,关机了。”楚晓伤心地抽泣着。

“关机了,不可能!”除了睡觉时间,房玮从不关机,出外打麻将也不例外。楚波给房玮挂电话,她果然关机了。

“奇怪?未必,她又出了啥事?”楚波心里,霎时漫开不好的预感。他走出病室,立即给吴姗姗挂传呼。她是房玮的好朋友,几乎天天在一起打牌。

很快,吴姗姗回了电话。

“房玮到深圳去了,过几天才回来。怎么,你不清楚?她说,昨晚给你讲了的。”吴姗姗似乎很惊异。

“昨晚?”楚波努力回想着。当时,他沉浸在红钢股票中,好像房玮的确说过,要去哪里玩。但具体说的什么,他没留心,房玮也说得含糊。

“楚晓被同学刺了两刀,在住院。房玮这个妈是咋当的,还有闲心玩?就是去外地,手机也应该开着嘛!她到底在做啥?”犹如所有的失败和绝望,陡然找到发泄的渠道,楚波把吴姗姗当作房玮,暴跳如雷地训斥起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吴姗姗听说楚晓在住院,显得有些慌乱,吞吞吐吐的。

“她同哪些人去的深圳?”楚波追问。

“好像是打牌认识的,三四个人。”

“牌友?”楚波嘲讽地问:“男的,还是女的?”

“男女都有吧。波哥,我真的啥都不清楚。你问房玮吧,不关我的事……”吴姗姗支吾着,随即挂了电话,留下“嘟嘟——”的忙音,像一串串谜团。

楚波余怒难消,又连着给吴姗姗挂传呼,想问个究竟。但是,吴姗姗再也不回电话了。

房玮到底去了哪里?与哪些人在一起?楚波不敢想象下去。他的双腿好像灌了铅,很难拖动。他勉强支撑着,一步步挪回病室。

他坐在儿子身边,呆呆地沉想。蓦地,他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才是落在陷阱中的猎物,孤零零的,无奈地等着宰割。突然,徐治昌、王昕、房玮、杨大哥的面容冒出来,还有好些熟悉又像陌生的人影,全部凑在一起,对他冷哼着、狂笑着……

他绝望地垂下头,双手撑着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