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贺莹的头晕沉沉的,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
昨天下班后,她先去市场买菜。不是中午没时间,而是收市时,菜贩急着回家,同样水灵灵的黄瓜、软江叶,价格便宜一半。儿子王强正读初三。贺莹计划,待儿子高中毕业,直接去美国留学。为了这个恢宏远景,她不得不精打细算,省一分算一分。回家,她心急火燎地开始做饭。7点准,儿子放学回来,饭菜恰恰做好。吃过饭,她心疼儿子,叫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忙着洗碗、收拾厨房。8点开始,她坐在儿子书桌前,开始每晚的必备程序——监督他做作业。她心不在焉地织着毛衣,眼光却警觉地在书本和儿子脸上睃巡。儿子一失神或不够专心,她就轻声提醒。忙完这些,已到11点,她还要照顾儿子洗澡,给他准备换洗衣服。然后,自己洗澡,洗衣服。她倒上床,看了几分钟电视,人就困得不行。可是,她刚睡着,电话突然响了——丈夫王光建在北京开会,醉意十足地挂来电话,说记不清儿子穿多大球鞋,他想给他买双“耐克”。“酒喝多了,半夜三更挂啥电话?”这一打岔,睡意没有了。翻来覆去,直到远处传来鸡鸣,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今天早上上班,处长叫贺莹准备资料,下午有东北客户来谈合同。她有气无力地整理好资料,打算趁着没事,稍稍打个盹。不料,她的上下眼皮刚阖在一起,电话就令人心悸地响起。
“哪位?”她不耐烦地抓起电话。
“莹莹吗,是我。”传来父亲贺克辛的声音。他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喘着气,急促地叹着:“过不下去了,分开,分开!”
“分开?”贺莹懵了。
“你妈太不像话!昨晚,我刚把你表姨妈送走,进门,你妈就开始发脾气,闹了整整一夜。这样,你下午回来再说。”
几句口角,一点儿家务事,有啥了不得?贺莹觉得,父亲正在气头上,把事态严重夸大了。她没放在心上。她打算下午请一会儿假,回去劝慰几句。忽然,她的手机响了。
“你在单位吗,我马上来。你说,还要不要我活?”母亲韩春丽愤愤地嚷了几句,猛地挂了电话。
贺莹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次冲突,可能真的比较严重,不然,父母不会分别给她挂电话。多年来,父母有过矛盾,也大吵大闹过。一般,她不偏不倚地劝几句,他们也就算了。她本想给弟弟贺欣挂电话,约他下午一块儿回家,又一转念,等母亲来后,弄清情况再说。
贺莹工作的电子器材公司旁边,有一家新开的茶楼。冷清的大厅里,韩春丽用吸管搅着柠檬汁中的冰块,连珠炮般诉说着愤懑和委屈:
“你想想,这几年,崇明岛的亲戚来了好多?一来,就是三四个人,吃住全在家里,生活秩序都被打乱了。我又要买菜做饭,还要安排他们这儿玩那儿耍,忙得灰头灰脑的,老年歌舞团活动也没参加。前几天,你表姨妈表姑爹又来了。我一个也没见过,照样要伺候他们吃喝。昨天,你爸送他们到火车站。我打扫清洁,发现厕所堵了。我找邻居帮忙疏通。哪知道,厕所里掏出两个冰激凌塑料杯。你说,我们谁吃这东西?肯定是他们孙子,吃了冰激凌将杯子丢进厕所。你爸回来,我抱怨了几句。他倒好,几句话顶过来,说我势利、嫌贫爱富,还说我的亲戚来得更多,他同样老黄牛般尽干苦力……”
韩春丽62岁,个子高挑,眼角、前额虽有细碎的皱纹,但难掩年轻时候的秀美。她端起杯子,将吸管丢在一边,“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柠檬汁,恨恨地将杯子一放:
“我说我难以忍受,他说他早有看法。好啊,那就分开过。反正两间房子,一人一间,互不干扰。他的亲戚朋友来,他出钱接待。我的亲戚朋友来,我自己安排。工资各用各,家庭费用,一人一半。”
“这还像一家人么?”贺莹抗议道。她柔声劝着母亲,要她多想父亲的优点,不要为生活琐事影响感情,影响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分开住,一切都说明白,可能还好一点儿。我决定了,就这样办。下午,你同贺欣一起回来,我们锣对锣、鼓对鼓,把话说清楚。”韩春丽断然宣布。她急着去商场,买床单、被套,把崇明岛亲戚用过的东西通统换下。
目送着母亲的背影,贺莹无奈地苦笑。她太了解母亲了:凡事有主见但却固执,精明能干又过分强势;决定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撞到墙了也不回头。对父亲,贺莹的同情多一些。贺克辛的性格恰巧与妻子相反,沉稳得近于木讷,忠厚得有些迂腐。退休前,贺克辛在统计局工作。对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他有着职业习惯般的严谨和认真。平时,他总是温和地笑着,不多说话,更不说什么三长两短,但较起真来,几头牛也难以拉回。贺莹判断,父母分房居住已成定局,很难挽回。她不甘心束手无策,想找弟弟商量,期望他能想出办法。
二
贺欣从变压器厂辞职后,开了一家火锅店。贺莹来到火锅店,已是下午5点。贺欣懒懒地坐在店堂角落,一面喝茶,一面吆喝小工做这做那。
见到贺莹,他一怔,脸上浮出笑容:“今天啥风吹的,有空来我这儿?想吃火锅么?”
“没闲心。”贺莹白他一眼。
贺欣长得又高又瘦,五官轮廓像母亲,一副干练模样。贺莹却仿佛是父亲的翻版:个子不高不矮,微胖,肚子有些臃肿。年轻时候,贺莹曾暗自羡慕弟弟的身材,抱怨出生时老天爷打瞌睡,把他俩弄颠倒了。
她低声说出上午的事。
“这么严重?”贺欣诧异地一挑眼,赓即,若无其事道:“有句话咋说的,天上下雨地下流,老夫妻吵架没劝头。不管他们。实在没法,由他们。分开也好,不分开也罢,反正,在一套房子里。”
“咋这样说?”贺莹不高兴了。
“哎呀,姐,这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把福尔摩斯请来,也搞不清楚。”贺欣嬉皮笑脸地说:“就说我吧,一天到晚,狗一样地跑上跑下,牛一样地累死累活,猪一样地有啥吃啥。忙到半夜回去,张雅群还嫌我一身火锅臭,说霉到她了,一摸麻将就输。妈哟,只要她提出分开,谢天谢地,我给她磕三个响头。”
“少说废话。走,一起回去。去了妈那边,我还要赶回去给王强做饭。王光建出差了。”
“有十桌寿宴,我走不了。这样,你帮我给爸妈带一句话,任何时候来我这里,保证他们伙食不愁。”
“去你的!”贺莹悻悻地走了。
回到父母家,父亲躲在书房,母亲神色倨傲,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正在等她。贺莹叫出父亲,委婉地开始劝说。没说几句,贺克辛生气地发作起来:
“我老家的亲戚,顶多两三年来一次,就做脸色说闲话,我当然无法接受。她那边的亲戚、朋友、同事,十天半月轮着来,我说过什么?不就嫌我的亲戚是乡下人,穷!我告诉你,浦东开发已经四五年了,发展得挺快。浦东与我们崇明岛,只有一江之隔,要不了几年,我们老家比锦都还富。”
“再穷,我也不会拖儿带女,在人家屋里一住就是十来天。”母亲高高在上地冷哼一声:“我的亲戚、同事多,不假。不过,人家哪次来,在这里住过,把你挤到沙发上睡?哪次来,我要你拿钱招待他们?像你,来了四五个人,明知要多用不少的钱,却装聋作哑,屁都不放一个。”
“纯粹无理取闹!我的退休工资,除了一点买烟、茶的钱,全部交给你了,我哪来钱?”父亲气得脸色铁青。
“你股票账上的钱呢,不是还有好几千?”
“真好意思说?三万多元炒股,我要买这只股,你犟着买那只。股票一跌,我捂住不卖,你非要割肉。蚀了一大半不说,炒股成了吵架。”
“奇怪了!上次‘长虹’跌的时候,叫你坚决不卖,你不听。后来,你说涨了好多?”
“行了,行了!”贺莹听得头像要炸开,烦乱地喝道。父母都闭上嘴,彼此不看对方,气鼓鼓地看着她,像两个刚打完架的小学生,正等着老师仲裁。贺莹小心斟酌着字眼,轻描淡写地一人批评几句,又站在家庭高度,笼统含混地劝上一番。
“多说没意思。就照早上谈的,分开住。经济上划清,家务事说断,该哪个的事,哪个做。”韩春丽打断贺莹的话,亮明态度。
“我同意。这样既有个人空间,也能减少矛盾。”贺克辛立即赞成。
贺莹无奈,只有让他们自己协调。事情很快解决了:韩春丽住卧室,贺克辛住书房;每人每月各出60元,韩春丽负责家庭开支;谁的亲戚朋友来,谁出钱接待;家务方面,衣服各洗各,韩春丽买菜做饭洗碗,贺克辛洗被子和收拾房间。
从父母家出来,直到跨进自己家门,贺莹心里总像被什么堵着,一阵阵地难受。“咋会这样呢?”她问自己,努力想着答案。
她依稀记得,自己七八岁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母都在机关,收入还算过得去。可是,母亲要省些钱给外公外婆,父亲又放不下老家的父母。于是,他们节约得近于苛刻,每顿就一盘菜,每人一小碗饭,再要,什么都没有。盘里的菜剩得不多时,父母就尽量不夹菜,默默地扒饭,把菜留给她和弟弟。十天半月打牙祭时,他们总是先往她和弟弟碗里夹肉。然后,他们相互谦让着,你给我挑肉,我给你留一点,尽量照顾对方。母亲身体不好,只要有一点白糖、鸡蛋什么的,父亲不碰,也不准她和弟弟吃,隔三岔五,给母亲煮碗荷包蛋。
她记得,浣花中学毕业,自己去广元一个大山沟插队——宝成线竹园坝车站下车后,还要走二十多里山路。一次,父母来看她,约在竹园坝车站等。她正要出门,生产队长叫住她,要她填表,去县上参加优秀知青代表大会。她耽误了一会儿,赶到车站,父母已在出口处等她。空中,雪漫天飘飞。远远望去,白茫茫的天地中,父母孤零零地站在栅栏外,紧紧地拥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是父亲,哪一个是母亲。他俩脚下,放着两个大旅行包,里面是带给她的各种生活用品,包括送人的香烟、酒、肥皂、打火石等。寒风像刀子刮过。父亲的脸冻得通红,双手放在嘴前,不停地哈着热气。他却把呢子大衣脱下,固执地给母亲披上。贺莹的眼睛一红,泪水悄悄地涌上来。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相濡以沫”。后来,她调回城里,接着又考上大学,父母又为她寄生活费——每月30元,相当于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她大学刚毕业,父母一面张罗她的婚事,一面又给弟弟存钱。母亲说,男娃娃结婚,用的钱更多。那时,父母犹如一辆自行车的前后轮子,虽然发着不和谐的杂音,还能协调一致地共进共退。
现在,怎么变成这样?贺莹恍恍惚惚地想着。炒菜时,她拿错瓶子,把酱油当成食油,倒进烧得滚烫的锅里。直到烧焦似的咸臭味直冲鼻孔,她才如梦方醒,急忙关火,洗锅,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