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不管是学习还是看书,都是为了以后把看到的内容说给他们听,于是,我足足给他们讲了三年故事。后来,大家都责怪我,连施涅台尔也责怪我,说什么我干吗跟他们说话像跟大人说话似的,什么事也不瞒他们,我回答他们说,对孩子们撒谎是可耻的,即使不告诉他们,他们也全知道,对他们无论怎样隐瞒,他们总会知道的,也许听到的还是坏话,可是他们从我嘴里是听不到坏话的。大家只要回忆一下自己小时候就明白了。他们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吻玛丽的时候,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两星期,当那位牧师布道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全站在我一边了。我立刻把这事告诉了他们,并且说明了牧师的行为,孩子们都很生他的气,有几个孩子甚至用石头砸碎了他家窗户上的玻璃。我阻止了他们,因为这样做不好,但是立刻村里人就全知道了,马上开始责怪我,说我把孩子们带坏了。后来大家打听到孩子们都爱玛丽,就非常害怕,但是玛丽已经感到很幸福了。村里人甚至不许孩子们跟玛丽见面,可是他们偷偷地跑到她放牛的地方去找她,跑得相当远,离村子差不多半俄里路,他们送各种各样的礼物给她,有的大老远跑了去,只是为了拥抱她、亲吻她,说一声Jevous aime,Marie法语:我爱您,玛丽!,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回去。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玛丽差点没高兴得发狂,她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又惭愧又高兴,主要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总想跑去告诉她,说我爱她,而且我跟他们讲了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他们对她说,是我把一切告诉他们的,又说他们现在都爱她,可怜她,而且以后永远会这样。接着他们又跑回来找我,一张张小脸都是那么快乐和忙碌,他们告诉我,他们刚才看见了玛丽,还说玛丽向我问好。
“每天傍晚,我都要去看瀑布,那里有个地方,从村里望去密密层层,十分隐蔽,周围长着白杨,每天傍晚,他们都跑到那里去找我,有些孩子甚至是偷偷地跑来的。我觉得,我对玛丽的爱,对于他们简直是莫大的享受,也仅仅在这个问题上,在我住在那里的整个时间内,我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向他们说清楚,我根本不爱玛丽,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对她产生爱情,我只是非常可怜她罢了,我根据所有的迹象看到,他们非常希望自己想象出来和自以为是的事是真的,所以我也只好默认了,并且装出一副似乎他们猜到了的样子。这些小小的心灵是多么体贴入微啊!他们看到,他们知道我这么爱玛丽,可是玛丽穿得这么坏,连双鞋都没有,他们觉得,这太不好了。你们倒是想想,他们居然给她弄到了鞋、袜子、内衣,甚至还给她弄来了一身连衣裙,他们究竟用什么巧妙的办法弄到这些东西的呢,我就不明白了,反正是大家一起出主意,想办法弄来的。当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笑而不答,十分开心,女孩子们则拍着小手,跑过来亲吻我。我有时候也悄悄地和玛丽见面。她的病情已经越来越重了,走路都有困难,到后来,她只能完全停止给牧人帮忙,但是每天早晨她还是坚持跟牛群出去。她坐在一边。那里,在一座几乎直上直下、壁立陡峭的悬崖旁,有一个突出的地方,她就坐在这个突出的角上的一块石头上,四周全有东西挡着,谁也看不见,她就整天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从一大早一直到牛群离开时为止。
“她由于肺病身体已经很弱,因此她多半将头靠在岩壁上,闭眼坐在那里,打着盹,呼吸沉重,她的脸瘦得像具骷髅,前额和太阳穴旁不断冒着虚汗。我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她都是这样。我来,也就待一会儿,因为我也不愿意让旁人看见我。我刚一露面,玛丽就立刻哆嗦起来,睁开眼睛,扑上前来亲吻我的双手。我已经不把手缩回去了,因为这对于她是一种幸福,我坐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始终在哆嗦和哭泣。当然,有好几次,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她的话很难听懂。她常常像疯子一样,处在一种极度激动和狂喜中。有时候,孩子们跟我一起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通常站在不太远的地方,替我们放哨,保护我们不受任何事情干扰和任何人侵犯,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异常愉快的事,我们走后,又剩下玛丽一个人,依旧用头靠着岩壁,闭上了眼睛,她也许在做梦,梦见了什么。有一天清早,她已经不能出门去找牛群了,只能留在自己四壁空空的家里。孩子们立刻就知道了,当天,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纷纷跑去探望她,她孤苦伶仃地躺在自己床上。有两天,轮流跑去照料她的只有孩子。
“但是后来,村里人听说,玛丽真的快咽气了,村里的老太婆才跑去照料她,坐在她床头,轮流看护她。村里人似乎开始可怜玛丽了,至少已经不再阻止孩子们对她好了,也不像从前那样骂他们了。玛丽始终在打盹,但是睡得很不安稳,她咳嗽得很厉害。老太婆把孩子们轰走,不许他们进屋,可是他们还是跑到窗下,有时候也就待一小会儿,就为了说一声‘你好啊,我的小玛丽’。她只要一看到或者一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就立刻全身复苏,也不听老太婆们的劝告,使劲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他们频频点头,表示感谢。他们照旧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糖果和甜食,可是她差不多什么也吃不下了。由于这些孩子,我敢向你们保证,她死的时候几乎是幸福的。由于这些孩子,她忘记了自己的大灾大难,仿佛从他们那儿得到了饶恕,因为她一直到生命终了,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大罪人。他们像小鸟一样拍打着翅膀,敲着她的窗户,每天早晨向她呼喊:我们爱你,玛丽!她很快就会死。我还以为她会活得更长些,比现在要长得多呢。她去世的头天晚上,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去看她,她好像认出了我,于是我最后一次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多憔悴啊!就这样,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跑来告诉我,玛丽死了。这时候,孩子们拦也拦不住了:他们把整个棺材都用鲜花装饰起来,还给她头上戴上花冠。牧师在教堂里已经不再羞辱死者,但是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只有不多几个人出于好奇才顺便进来看看,但是当需要抬棺材的时候,孩子们一拥而上,抢着要抬。因为他们抬不动,只好在一边帮忙,所有的孩子都跟着棺材跑,所有的孩子都哭了。从那时起,玛丽那座小小的坟头,就经常有孩子们前来祭吊:他们每年都用鲜花把坟头装饰起来,在周围种满了玫瑰花。
“但是,葬礼以后,全村人都因为孩子的缘故开始排挤我。主谋则是那位牧师和小学教员,他们严禁孩子们跟我见面,施涅台尔则对此负有监督之责。可是我们还是见面了,远远地打个手势,表示思念之情。他们托人给我频频捎来一张张小纸条。到后来,这一切制裁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当时这样做倒更好:由于对我实行制裁,我甚至跟孩子们更接近了。最后一年,我甚至跟蒂伯和牧师差不多言归于好了。施涅台尔对我说了许多话,跟我争辩我与孩子们相处的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么方法呢!最后,施涅台尔向我说出了他的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这已经是在我即将离开那里之前了……他对我说,他坚信,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也就是说,孩子气十足,我只是身材和脸长得像大人罢了,可是在智力发展程度、心灵和性格上,也许甚至在智商上,我都不是个成年人,哪怕活到六十岁,也依然故我。我大笑不止:他这话当然不对,因为我能算什么孩子呢?不过有一点倒让他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和成年人和大人在一起,这点我早看出来了。我所以不喜欢,因为我跟他们合不来。不管他们对我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对我多好,跟他们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别扭,如果我能够赶快离开他们去找自己的同伴,我就非常高兴,而我的同伴从来都是孩子,这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孩子,而是因为孩子们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还是物品刚刚住到这个村子时,我常常一个人上山,独自发愁。每当我独自转悠,学校放学的时候,会遇到一大群孩子,唧唧喳喳,吵吵嚷嚷,背着书包,拿着石板,又跑又跳,一边欢笑,一边玩耍,我的整个心灵就开始突然倾注到他们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他们,我都会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幸福感。我停下脚步,望着他们那些小小的忽前忽后老在跑的小腿,望着一起跑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望着他们的欢笑和眼泪(因为从学校跑回家,一路上,许多孩子已经打过架,大哭过,然后又言归于好,又在一起玩),我就幸福得笑起来,把自己的满腹愁思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就是在余下的三年中,我简直无法理解,居然有人在发愁,一个人好端端的,干吗要发愁呢?我的整个心都扑到他们身上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离开这个村庄,我从来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回到这儿,回到俄国来。我还以为,我将永远客居他乡,但是后来我终于看到施涅台尔没法再养活我了,恰好在这时又出现了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以致连施涅台尔都催促我快点回来,并且替我给国内写了回信。我回来的目的是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且找些人商量商量。我的命运也许将根本改观,但是这完全不是我要说的,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整个生活都已经变了。我在国外留下了许多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我坐在火车上想:‘现在我正向人们走去,我也许一无所知,但是新生活终于到来了。’跟人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感到无聊和难受。首先,我决定对所有的人都谦恭有礼和以诚相待,反正谁也不会要求我做更多的事。也许,在这里人们也会认为我是孩子,那也只能随他们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也都认为我是白痴,我从前的确生过病,那时候也的确像白痴,现在既然我自己都明白人家认为我是白痴,我还算什么白痴呢?我进来时就想:‘人家认为我是白痴,其实我很聪明,他们硬是看不出来……’我常有这样的想法。我在柏林的时候,收到几封从瑞士来的短信,都是孩子们写给我的,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爱他们。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孩子们给我送行的时候是多悲伤啊!还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给我送行了:‘莱昂要走了,莱昂要永远走了。’我们每天傍晚都同过去一样,在瀑布旁聚会,说来说去都是我们即将离别的事。有时候,我们跟过去一样快乐,仅仅在彼此分手回家睡觉的时候,他们才紧紧地、热烈地拥抱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有的孩子瞒着大家,偷偷跑到我这里来,仅仅为了能够单独地,而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拥抱我、亲吻我。
“当我动身上路的时候,所有的孩子成群结队把我送到火车站。车站离我们村大约有一俄里路。孩子们极力忍住了不哭,可是有许多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特别是女孩子。我们怕赶不上火车,走得很急,可是总有孩子忽然从人群里跑出来,扑到我身上,用小手搂住我的脖子,亲吻我,因此使一大群人停下来;我们虽然急着赶路,但大家还是停下来,等他告别完了再走。当我坐上火车,火车开动以后,他们大家都向我高呼:‘乌啦!’并且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火车完全开走为止。我也一直望着他们……听我说,刚才我走进这屋子,望了望各位可爱的脸(我现在也在仔细端详你们的脸),并且听到你们的最初的谈话以后,我心头才第一次感到好受些。我刚才还想,也许我这人的确福星高照:要遇到一些一见面就相见恨晚的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我知道,可是我刚下火车就遇到了你们。我很清楚,大家都羞于说出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却对你们说了,跟你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害羞。我生性孤僻,也许要隔很久才能来拜访各位。不过请你们千万别误会,我说这话并不是对你们见外,也别以为我有什么事情感到不高兴。
“你们曾经问我你们的脸相,从脸相可以看出什么。我很愿意告诉你们,阿杰莱达·伊凡诺夫纳,您有一张幸福的脸,在所有三个人的脸中,您的脸最可爱,此外,您长得很好看,人家看见您的相貌就会说:‘她有一副心地善良的脸。’您平易近人,生性活泼,但是您也善于洞察别人的心。这就是我对您的脸的看法。亚历山德拉·伊凡诺夫纳,您的脸也非常美丽、非常可爱,但是您心头也许有一种隐隐的忧伤,您的心肠无疑是极善良的,但是您并不愉快。您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态,就像德累斯顿的霍尔拜因的圣丹像。嗯,这就是我对您的脸的看法,我这人最会猜了,我猜得对吗?您自己不也把我当做一个会相面的人吗?但是对于您的脸,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他忽然对将军夫人说道,“我对于您的脸就不仅仅是看法了,我深信不疑,您完完全全是个孩子,而且在一切方面,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您都是孩子,尽管您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我的气吧?因为您不会不知道孩子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们不要以为,我现在如此坦诚地谈论你们的脸是无心的。噢,不,完全不是的!也许我另有用意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