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近在眼前。穿过一片慈竹林,再下二十来步石梯,就是我家的前门。但我没走前门,而是从竹林的斜刺里下去,到了后门外。前门与大院里别的人家隔门相望,后门则是独立的,左面是喂猪牛的偏厦,右边是一个粪坑。偏厦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立起来的,距今有三十多年了,梁柱被虫蚀得千疮百孔,轻轻一摇就要断裂似的。偏厦顶上覆盖的茅草,被风扯走了好大一部分,剩下的被雪长久地捂着,发出一股霉烂的气味。牛圈空着。我出门的时候牛圈就空着,当时我对妻子金花说:“我争取到广东打一年工,就寄钱回来把牛买上。”金花听到这话,不住地点头,仿佛生活从此得到了保障。这也难怪,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在我们这山岭连着山岭的偏远地区,没有牛帮忙,更是寸步难行。结果我前两年根本没挣到钱,五年来,只寄回了三千一百块,现在牛贵,用这点钱买头成牛是不够的,买头蛋子牛儿该没问题,但牛圈还是空着,跟我离家时一模一样。猪圈里倒是传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是一条需要戴上眼镜才能看到的小猪。
路途中的兴奋已消失大半。
后门上了闩,我只得拍门。屋子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我加大力度,把黑迹斑斑的门板拍得啪啪直响。不一会儿,里面响起器物碰撞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拉开了。
我的妻子金花,蓬松着头站在我的面前。
她变得苍老了,与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她比我小两岁,现在只有二十六,但看上去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额头和眼睑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又深又黑,触目惊心。我多么想拥抱她。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她,就像那些城里人一样。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两臂,但金花并没有扑上来,她依然把着门,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很失落,张开的两臂无处放,便撑住门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金花说。
“敲了那么久的门,为啥不开?”我带着隐约的恼怒这么回了一句,就挤进门去。
金花没回话,摸摸索索地把灯打开。一尊巨大的土灶,占据了差不多半间火房,猪食桶、饭碗、筲箕和筷子,都堆积在土灶上面;灶沿黑乎乎的,是长年烟熏火燎的结果,黑中偶尔露出一条白,是米汤,也可能是鸡屎。
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其实我没有理由厌恶,我出门之前就是这样子的,鞍子寺村的所有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子的。
“银花呢?”我问。
银花是我们的女儿。
“睡呢。”金花说。她蹲到灶孔前,划火柴为我烧洗脸水。柴圪里放着一捆松毛,松毛枝上还有没完全化掉的雪痕,证明是昨天下午甚至昨天晚上她才从山上弄回来的。老君山上不缺柴烧,青冈树就是很好的烧柴,火性硬,又经熬,但需要劳力去砍,青冈树的质材比它的火性还硬,要是弯刀磨得不快,哪怕是壮男人,一刀下去,把手震得发麻,也只能抖落几片叶子。在这大山里,尽管女人跟男人一样受累,但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历来都是男人做的,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只能把骨髓里的气力抠出来,起早贪黑地忙,也不一定能盘活几多日子……
金花就是这样苍老下去的。
再说她还有风湿病呢!
她不是不想我,她是被生活逼得只知道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过去。
此刻,她蹲在灶孔前,划了无数根火柴,松毛却没有点燃,屋子里涌动着黄色的烟雾,又潮湿又呛人;烟雾裹住她的头,她眯着眼睛,继续划火柴。我站起身,想去帮她一把,脚底却发出“咯——”的一声长鸣。是两只鸡,它们不知什么时候从门角的鸡窝里出来了,静静地偎在我的脚边。
鸡一叫,火像被吓住了,自动燃了起来。
屋子里的烟雾陆续走出家门,飞到田野上,和晨雾抱成一团。
我进卧室看女儿去了。
对当父亲的感觉我是陌生的。我还没有学会当父亲就离开了家。眼下,女儿已经五岁,她会叫我爸爸吗?
卧室跟火房一样凌乱,墙角堆着土豆、红苕和锄头,墙上挂着蓑衣、斗笠乃至犁铧。这样的布局,使放在角落里的那张木床显得特别怪异。床上笼着蚊帐——这时候不是挡蚊子,而是挡风。屋子里无处不漏风。我又激动又胆怯地撩起蚊帐,看见女儿平卧在靠里的位置。她的脸那么小,又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银花,银花。”
我这么叫了两声,没把女儿叫醒,妻子却在外面招呼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感冒了七八天,一直没好。”
我把手掌合在一处,不停地搓,搓得都生电了,才放到女儿的额头上去。热乎乎的,并没怎么发烧。我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喊:“银花,银花。”
银花到底醒了,两只手揉着眼睛,然后又紧张又好奇地瞅着我。我一把将她提起来,揽在怀里。银花“咝”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原来,我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雾气湿透了。
我正准备给她穿衣服,她却挣脱我的胳膊,又钻进了被窝,带着哭腔叫:“妈——”
金花跑了进来,脸上红彤彤的,目光在我和女儿之间游移,之后半嗔半怪地看着女儿说:“傻女子,他是你爸呀!”
话音未落,两行泪水涌出来,在金花的鼻翼间浸润。
见妈妈哭了,女儿很懂事地翻身起来,自己穿衣服。
我一把将妻子抱住,坐到床边上,又将女儿抱住。
一家三口,就这么一言不发。回家的感觉,这时候才在我身上彻底复苏。
五年来,我都是一棵无根的草,现在我终于找到根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吮吸的声音,发芽的声音,五年打工生活的辛酸,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疲倦袭上来,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松散了,软成了一摊泥。金花站起身,叫还没穿好衣服的女儿赶快下床。“让爸爸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她对女儿说。
那边屋里还有一张床,但这张床是女儿睡暖和了的,再说那边床上也没挂蚊帐挡风。
女儿跳下去,光着脚丫子,提着衣裤就去了伙房。
“睡一会儿吧,”妻子对我说,“你浑身都湿了,脸也是肿的,车上怕是没眨过眼。”
接着,她把我的头抱在她的双乳间,麻利地从蚊帐架上扯下一件破衣服,在我头上擦,之后又为我脱掉湿衣湿裤和鞋袜,将我往床上一横,盖好被子,才出去了。
她刚把门一关,我的泪水便汹涌而出。
这是蓄了几年的……
去广东的时候,我首先进了一家水泥厂当搬运工,有天我往车上扛包装袋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袋子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老板就找这个岔子将我赶出了厂门。进厂之前,我是交了100元押金的;每个进厂的农民工都要交押金,无偿地干两个月,才计算工资,也才将押金退还,而我在这家厂里只干了四十多天,现在被赶出来,意味着我不仅领不到工钱,连那100元押金也扔到水里去了。
之后我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一家位于城郊的磨石厂。我的工作是干水磨。里面有二十多个工人,其中还有女人,一天十六个小时,站在污水遍地的地板上,腰深深地弯着,双手握住一只手臂似的电刷为石料抛光。电刷的声音尖厉刺耳,再加上旁边石磨房的电锯声,整个简易的牛毛毡房里鬼哭狼嚎。抛光之前,需给锯成各种形状的石料上胶,那是树胶,有毒,电刷一挥,白色的有毒粉末扑得我们满脸满身,最多干上十分钟,头发全都变成了白色,就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像结了霜。但我们谁也没戴口罩,我们是农民工,怎么能那么娇贵呢?一天干下来,衣服当然早就湿透了,即便在胸前围一块塑料布,四处飞溅的水点子也会积少成多,把衣服淋湿;连内衣内裤也湿了,不过那是汗湿的。我们一边拼命,一边想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老板一直没给我们发工资,拖了四个月也没发。
有一天,放在台面上的一张石料鬼使神差地掉到地上,当即碎成几段。
老板恰好站在那石料旁边,当即破口大骂:“猪,你们全都是猪,连放一块石料也放不稳!”
他跳上那断裂的碎片,又踩又踏,上了树胶的石料打滑,他双脚一溜就坐了下去,肥大的屁股刚好硌在断裂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们马上跑过去拉他,可他不要我们动,接着骂:“他妈的,一群猪,不要把老子碰脏了!”
他自己爬了起来,一手摸屁股,一手像画圈那么一挥,厉声喝道:“跪下!”
我们都怔住了,像没听懂他的话,迷惑地望着他。他口齿清晰地说:“谁不跪下,就别想领那四个月工资!”
他甚至说:“谁不跪下,老子就放他一条腿!”
有人跪了下去。那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跪在自己身旁的水槽边,湿漉漉的头发耷拉着,遮住了黄黑色的脸,但嘴角的一串白沫却触目惊心;这女人身体瘦弱,每天劳动八个来小时,嘴角就挂着白沫。
女人跪下之后,陆陆续续的有人跟着跪了下去。
只剩我了。老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我的脸上。他的目光带着锥子,直往我的心脏里扎。
我也跪了下去。
我不怕他放我一条腿,但我怕他不给我工资,我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吗?家里房子那么仄逼,人跟畜生差不多挤住一块,地气潮湿,让妻子的病总也不见好转,我要挣钱回家修新房,要为妻子治病,还要存一些钱为女儿将来读书。我出来要是挣不到钱,不要说下跪,死了也活该。
在湿地上跪了整整半个钟头,老板才让我们起来。
那一次经历使我明白,人可以给天地跪,给父母跪,给自己尊敬的人跪,但是绝不能给老板下跪。跪了一次,你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你就只能趴着走路了,你就真的不是人了。
后来我们又给老板跪过几次,原因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料掉下地摔碎了。
从第二次开始,我们就知道那是老板故意把石料掀下来整治我们的,但我们不敢点穿。据说城里许多老板都用故意损坏东西的方法来整治农民工——故意损坏东西,再惩罚做工的人。他们认为这是管理农民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老板让我们跪了,出门的时候,还要委屈地咕隆:“他妈的,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养了一群白痴,一群猪!”
他说的“养”,是因为他老婆在给我们做饭,我们吃饭不交现钱,以每顿五元计,将来在工资中扣出。
我们站着干活,跪着做人,就是为了看到钱。可是老板依然不给我们发钱。一直拖到那年的腊月二十六,老板早上进来说:“货就只有土坝上那点了,你们必须在今天之内全部做出来,只要按时按质地完成任务,后天就发工资!”
我听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轰的一声响。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那个嘴角挂着白沫的女人,没被树胶粉罩住的耳壳,红得快要浸出血来。
平时凶神恶煞的老板,这天显得特别亲切,他没骂我们白痴,更没骂我们是猪,他还笑着说:“大家领了工资,回家好好过个春节啊。”
我们身上像长了八只手,下午三点钟,就把所有石料全都打磨出来了。老板派人验了货,就一车一车往外拉。拉到黄昏时分,土坝就腾空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板说:“后天我就去银行提款给大家结账,明天大家休息,你们可以去找找老乡,也可以去外面玩,广东好玩的地方多呢,大家伙儿安安心心地去走走吧,谁说农民工就不能玩呢,农民工同样是可以玩的嘛。”
这话听得我们心里暖洋洋的,这话表明他把我们也是当人看的。当然,我们身上分文不名,不可能去外面玩。也没有人去找老乡。大家都等着领钱呢,哪有心情去找老乡。
第二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厂房附近有一条废弃的铁轨,铁轨两旁荒草丛生,我们吃了早饭,便相约去铁轨边坐坐。一起干了大半年活,彼此间却没怎么说过话,我们都以为自己不会说话了,可坐到铁轨旁边的草丛里,话却那么多,说的都是自己守在家里的亲人。
那个皮肤黑黄的女人,第一次没在嘴角挂上白沫,她说她是陕西人,叫邹明玉,十年前就离了婚,但离婚的事她只是一笔带过,紧接着就幸福地说起她的儿子(她说话时,一句一喘,由此我们才知道她出来干水磨干了好些年,早就得上了矽肺)。她儿子正读高中,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出来打工,就是给儿子挣书学费,供他将来读完大学。
“儿子读了大学,就可以去城里上班了,就能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城里人了,就没有人叫他下跪了。”邹明玉说到这里,红了眼圈,抬头望天。
天空上万里无云,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在阳光下悠闲地飞翔。
邹明玉的话引起我无限的惆怅。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我当年的成绩同样优秀,还以不低的分数考上了大学,收到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只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资格跨进那道越来越高的门槛。我的失学让得了多年肝病的父亲病情急剧加重,没过多久就含恨地死去。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就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的骨头像水泡后的面条,软得提也提不起来。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也去世了。母亲死后睁着眼睛,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她的眼睛闭上。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回了厂。
食堂的门敞开着,但里面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连做饭的大铁锅也不见了!
我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发出尖厉的声音。
那一声响过,我们终于明白:老板跑了,他扔下一个破厂房,扔下我们这群傻瓜,跑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捂住肚子,蹲了下去。不是肚子疼,而是碎了心。
我们就那么蹲成一排,像举行某种仪式……
次日,我们去报了案。平时只听说老板姓黄,叫黄发金,四十来岁,操粤语,但他住哪里不清楚。派出所把资料提取出来。在那一地区共有八个人叫黄发金,一个是女人,五个是年过六旬的老人,还有两个是小孩。
在派出所门外,我们一直等到除夕天,却一无所获。民警叫我们不要等,留下了我们的家庭住址,说有结果就通知。
迄今四年过去,金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可见那案子早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除夕那天分手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一句祝福的话,只是阴一个阳一个走向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邹明玉上路的时候,胸腔和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喘息声,鼻孔嘴巴张得像待宰的牛。
她身体里的吼声与新年的炮仗交相辉映……
在那个新年里,我在异乡城镇的大街小巷流浪,过着乞讨的生活。又经历很长时间,才找到现在的建筑老板。建筑老板虽然也克扣了我的工钱,但他没让我下跪,他是难得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实在不该对他有更高的奢望。
两只冰凉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迷蒙中,看到妻子和女儿站在我的床头边。
女儿见我睁开眼睛,立即把手缩了回去,眉宇间出现一丝羞赧。
妻子怜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哭了?”
我还没完全从噩梦中醒来,但我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巨大的安全感使我心里踏实。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对当事人而言,因为别无选择而必须熬过去,但对牵挂你的人却是一种折磨。以前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无论男女,说的都是城里人怎样对他们客气,自己在城里又是如何的风光,为了印证,有的男人还穿上西装,女人则在耳朵上挂一个花三五块钱买来的铜圈(她们把这叫耳环),我以前把那当成虚荣,现在我不这样看,那绝不仅仅是虚荣,也不仅仅是把梦想当成真实的自欺欺人,还是给守在家里的亲人一颗踏实的心。
我抓住妻子和女儿的手说:“我没有哭啊,我睡得很沉,哪里哭了呢?”
女儿说:“爸爸你哭了,你的脸上还有眼泪水。”
因为叫了声爸爸,女儿的耳根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