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鲁迅的作品,尽管现在有人说鲁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鲁迅的东西分文不值,我认为鲁迅的高度是永恒的,没有人能够超越,尤其是现在这些跳来跳去的作家们,无论他们怎样不把鲁迅放在眼里,无论他们怎样骂鲁迅,他们的咒骂实际上只暴露了他们的无知和浅薄。他们的父亲应该好好地把他们打一顿。他们中有的人也许和谷禾和我一样原本也是农家子弟。他们长大了,进城了,然后转过身去骂他们的父亲和兄长:真他妈农!他们从来不为农民说话,他们只为自己说话。他们把自己的隐私,自己的性生活拿出来给大家看。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手段占据着大刊和小报。他们成了封面人物。他们是明星。他们放一个屁吐一口痰都值上千块钱……而农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一分钱也换不来,连过年买盐的钱都没有。要想过个好点的年,他们就必须出去打工。他们中的许多人,出门连车都坐不起,如果想不走路,他们就只能扒车。他们中有的人,比如谷禾的父亲,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了啊(现在——即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五年一晃就过去了)。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他还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长,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大学生,他最小的女儿明年也要考大学了。他就是这样年年在农闲的时候去广东打工,挣钱供他的儿女们上大学……他说他有责任组织生产队的劳动力……听听,他有责任。当我们被关进收容所,他也是那么说的。他说是我的责任。他说我是他们的队长。他把我也包括在了他们里边。他说是我叫他们扒车的。他说要关就关我一个人吧,我是共产党员。你是不是觉得他有一点滑稽,有一点可笑?当他在收容所里对工作人员大喊大叫,说我是共产党员,不关他们的事,放了他们的时候,我真为他感到难过。共产党员怎么了?共产党员扒火车更应该关起来。工作人员说。对,我更应该关起来,他说,他们不是共产党员,所以他们不应该关起来。听听他的逻辑,你还认为他是滑稽可笑的吗?他是想救我们哩。在那样的环境里,他首先想到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然而,谁想到过他呢?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左手吧。在他的左手背上:拇指、食指和中指,甚至无名指和小指上都刻满了刀伤留下的疤痕,它们长短大小和深浅的程度都一样,它们比真正的皮肤的颜色要深、黑、亮,也许是岁月磨蚀的缘故吧,就像一棵老树的最边枝丫上的叶子,它们经受的风雨最多,它们也是最先坠落和腐烂的——在收容所里,因为我和他紧挨着整天整天坐在一起,有机会如此细致入微如此接近地观察他,于是发现——它们已经有些僵直了,它们会莫名其妙地颤抖,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乱动,那情景颇似无风而动的小草,一定是它们的内部有了某种意思。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见过帕金森综合征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这是劳累过度造成的。但愿他不会得上帕金森综合征。他如果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曾经无数次把他的左手(当然,也包括他的右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反复地看、摸,在他的左手背上,两条鼓起的粗大的时而一跳一跳的青黑色的筋之间,有一个可以放进一粒花生米的坑。坑的左右两边都露出了白森森的掌骨。那坑也可以伸进我的一个小手指头,于是我就伸了一次。我的这个好奇的动作显然是愚蠢而残忍的。那一瞬间,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他死了过去,然而他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就仿佛一潭止水。在他的左手背上,还有几块或几颗沉淀的黑色素,那样子有点像庄稼被虫咬过后不小心遗留的证据。在虎口的那个地方还有一个瘊子,它的形状和一粒黄豆相像。有两次,我曾看见他用右手抠它,其中一次,他把它抠破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流出血。也许那块肉早已经死了吧。还有两片狭长的冻疮留下的深紫色斑块,它们在右手背上非常醒目,样子像小学老师给小学生的算术作业打的一个大大的×。有这个×长在他的右手背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的右手从来没有对过,一直都在错中。还有一点必须指给你看:就是他的左手的五个手指有三个失去了指甲,它们是拇指、食指和小指,它的小指不仅失去了指甲,而且还少一个关节,另外,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面的两个关节都是弯的,突出的骨头在那儿形成一个个坚硬的鼓包,恍惚一看,他的左手上就像长着六颗硕大的卵石。现在,让我把他的掌心翻过来。你再看看他的左掌心吧。他的左掌心上有三个令人魂飞魄散的旋。旋怎么会长在掌心上呢?一般都长在手指上的呀。可是他的左掌心上长着三个。它们的位置看上去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三个旋的中央部分都是一个小小的结,就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江下藏着的三块巨礁露出的尖顶。那三个旋向着无数的方向扩展,形成一浪追赶一浪的样子。还是让我早点把谜底揭开吧。这三个旋其实是三个活着的伤疤,它们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他的左掌心上潮起潮涌,企图将他淹没。掌心,掌心,掌里面就是心,掌的痛连着心。你想象一下那三个活着的伤痕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痛着的情景吧。手指尖上扎进一根刺,那痛都钻心哩。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留下的。后来他告诉我。怎么留下的?我没有问。他也就没有说。我的左掌心上也有一个旋。那是我小时候扎进一片碎玻璃留下的。我还记得我的妈妈在煤油灯下,用针给我挑出那片扎进肉里的碎玻璃的事。那玻璃碴陷在肉里怎么也挑不尽。那个地方总是肿着、红着、流着脓,那脓呈乳白色,很稠,有一种腐烂的味道,那种腐烂一天一天扩大,延伸……那种痛,至今我仍然不能准确地说出。有一些伤口,它们看上去很小,然而你要毕其一生,才能体会到它们带给你的是什么,因为它们,每一个,差不多都是致命的。那些日子,我看着我的化脓的左手掌心,害怕它会一天一天烂到手臂,烂到全身。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又从冬天到夏天,它整整烂了一年。它把骨头都烂出来了。它差一点就从掌心烂到掌背。我的奶奶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土方,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去那块腐烂的肉。那年我八岁。我坚持要奶奶给我烙,因为我怕它烂到全身我就死了。我要活。我疼得晕死过去。我晕死过去正好。我的奶奶于是把那一块腐烂的肉烙得干干净净。不到一月,我的左掌心就好了。它好了,就留下一个旋。它的纹像滚滚的波涛。每一次,我看到我的左掌心都会心惊肉跳,我忘不了它带给我的苦难。天气一变化,它都痛:刮风了,下雨了,落雪了,出太阳了,起雾了,阴天了,打雷了……它比天还无常。你想想谷禾父亲,他的左掌心上有三个跟我的左掌心上一模一样的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留下的。如果你问我左掌心上那个旋是怎么一回事,我肯定会毫不在意地告诉你:小时候扎的。除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所以,当我反复抚摸谷禾父亲左掌心上的旋时,我理解他脸上呈现出的那种会意和满足的神色。因为抚摸实在是那种情况下最好的语言。我相信在我抚摸他的左掌心时,我的心和他的心是相通的,而且可以肯定,从此以后,我们的心就永远相通了。这不仅由于我们有过相同的痛。
在收容所里的那些日子,我们常常四目相对,时光和岁月都为我们凝神。没有晨昏,几乎也没有语言,我们的思维都停滞在表面可视的事物上。我们倾听、我们颔首、我们也莞尔,像任何一个有情人那样:我们的心事简单但是浩渺。我们用手指和目光说话。我们一个一个看上去都郁闷、木讷、阴沉和羞涩,然而固执。我们的手总是牵在一起的。我的手指总是在谷禾父亲的那些粗糙的茧子上来回摩擦。我的手指的每一次移动,其涵义,谷禾父亲都是懂得的。有时候我回忆起我在收容所里和谷禾父亲相处的那一个月,真是匪夷所思,那是我这一辈子遭遇到的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它随时随地都在我的生命中亲昵、悸动、焦虑、委靡、飞扬和贲张……我们几乎一直都那么坐着。在我们的周围,无数的小动物虽然和我们拥有共同的空间和时间,它们却生活在乐园里。成群的苍蝇简直就是鬼子的轰炸机,它们从门缝里愉快地飞进飞出,把令人烦闷、愁苦、憔悴、颓废甚至绝望的嗡嗡声和看不见的要命的病菌投掷到我们身上。它们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地在我们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停驻,它们盘桓、飞掠和滑翔,做一些古怪的空中表演。它们肮脏,但是永远自由;它们坐车从来也不买票,然而没有人把它们关进收容所。在我们住进收容所后的第五天,有两只绿头的大苍蝇在我们的头顶上打架,它们嗡嗡叫嚷着追来追去,最后,不知怎么,一只就爬到了另一只的背上。原来它们不是在打架。它们是在做爱。它们那么做着爱飞来飞去突然就落到了谷禾父亲的头上。也许是因为他的头发太长太乱,又有一些花白,苍蝇就选定他的头做爱巢吧。我的愤怒一下就不可收拾。你知道,我在心里早已经把谷禾父亲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我从地上一蹦而起。那两只可恶的苍蝇,它们比旧社会还可恶,它们竟然先知似的,从谷禾父亲的头上一掠飞起,腾上了半空。它们还在做爱。他妈的!那只男苍蝇看上去一点也不阳痿……它们嗡嗡的叫嚷声更大了更烈了更嚣张了,它们乐得浑身都在颤抖……我觉得胃里一股酸水直涌喉头,哇的一声,就呕吐起来。现在,时隔五年,当我回忆起我在收容所里的日子,仍然会嗳气、反酸、呕吐甚至痉挛,像一个彻底的胃病患者。我把自己折腾得肠胃里一无所有,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谷禾父亲一直搂抱着我)。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原来是……那两只苍蝇的……儿子。你可以想象出我醒来后的沮丧和悲哀。我,白连春,原来是两只苍蝇的儿子。难怪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垃圾堆上度过的(我捡破烂。我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少年破烂王。垃圾堆里有无数的宝贝哩:缺头断尾的书、透明的玻璃片、锈铁钉、铜线、偶然的硬币、揉碎的玫瑰、眼镜架、一本小学生作文、烂鞋、纸烟盒以及烟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脱下我的鞋,满屋追赶着,发誓要打死那两只在梦里成了我的父母的苍蝇。整整一天里,我都在追打那两只苍蝇。我认识它们。它们即使不做爱了我也认识它们。我能够一眼把它们从众多的苍蝇中甄别出来,就好像它们真的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似的。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天,它们一直在屋顶上活动。我的鞋砸不到它们。终于在第三天,那两只苍蝇……不,我没能把它们打死……在第三天,它们趁工作人员给我们送午饭之机,从敞开的门洞里大模大样地飞了出去。在那几天的时间我一共打死了五百七十八只苍蝇;然而那两只最可恶的苍蝇,让它们跑掉了。在谷禾父亲身后的墙壁上,我还摁死过一只蜈蚣。那只蜈蚣被摁死后掉到了地上,我用鞋底把它给碾烂了。在墙上约一米高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晦暗的痕迹。如果谷禾父亲坐着,那只蜈蚣留下的痕迹就正好在他的头顶上;如果他站起身,他就把它给遮住了。我还像一个四岁孩童一样,用我的唾沫淹死了好几只蚂蚁。在屋顶上,还有三只壁虎。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上面,从来也不发出叫喊声。我知道它们是吃蚊子的,所以我没有干扰它们。我打死了十五只老鼠和八十四只蟑螂。蟑螂全都是会飞的。我打死了无数的蚊子。我可以随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到一只。在收容所的日子,我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捕蚊高手。我成了蚊子的克星,当然也就成了蚊子攻击的对象。我的脸上、手上、脚上,全是蚊子咬的包,我从收容所里出来五年后都没有散完。现在,你看见我的脸上有一些像青春痘一样的颗粒,它们实际上都是那一个月的收容所生活给我留下的,它们也许会在我的脸上陪伴我度过一生。
6
村庄像一朵狗尾巴花一样把自己全部给开放了出来。在那样一个深冬的傍晚,当谷禾在李拐子家刚刚站定,他似乎看见了、触摸到了村庄的内脏:村庄的内脏里有不少像李拐子一样的人和他们的所谓的家:两间半窳陋的、邋遢的、带有些恶意以及旧社会味道的土屋里,农具们被堆放成各种各样的垃圾,上面仿佛一层淡褐色皮肤似的尘埃绷紧在每一个地方。已经是十二月了,还有成群的苍蝇在正屋里哀哀地飞舞,炕上因为有温度,于是停驻着黑压压一片,比县城里最好的烧饼铺烙出的烧饼上的芝麻还多。谷禾一迈进去,苍蝇们就像欢迎同伴一样萦绕着他热烈地唱起苍蝇之歌。谷禾的上腹部须臾间就生出一种饱胀感。这饱胀感中还有一种专心致志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