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拐子正坐在炉火前的小木凳上心无旁骛地吃烧土豆。烧土豆拿在他的手里,你简直分不清哪是土豆哪是他的手,它们全都是一种焦煳色。他的脸也是焦煳色。他大大地咬了一口土豆,露出土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一闪现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谷禾看见他的口腔也是焦煳色的。他吃着烧土豆,发出一种轻微的嗯嗯声。那是一种动物满足时候发出的声音。谷禾曾听到猪进食时发出过那种声音。一群苍蝇围绕着他飞来飞去,有两只竟然和他抢土豆吃。李拐子眼疾手快,他把烧土豆连同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苍蝇一起送进了嘴里。谷禾双手按着胸口,逃出屋去。他逃到一堵塌掉一大半的院墙旁边,就和一个一身白的往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脸上露出恼怒之色,刚想张嘴骂人,一看是谷禾,立刻笑起来:嘿,嘿,是连国回来了,怎么?来看看你拐子叔?谷禾认出那人是村文书兼村会计三丈,人称才高三丈的高三丈。谷禾小时候曾和一群半大孩子一起追在三丈屁股后面叫喊:三丈三丈,才高三丈;三丈三丈,才高三丈,换不来一口粮。这顺口溜有一个故事,也许是一个传说。故事也罢,传说也罢,都一样,讲的是饥荒年代有一回三丈的兄弟饿哭了,他紧紧搂抱住他哥,说哥呀哥呀我快死了。三丈说四平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四平是三丈兄弟的名字。三丈一路慢跑紧走到了县城,想用自己换一个烧饼或者窝窝头或者其他随便什么可以进口的东西。第二天两手空空回来,兄弟已经饿死了。于是村里就生产出了一条顺口溜。那时候三丈就是村文书兼会计。现在的三丈已经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了。现在村里的文书兼会计实际上是三丈的孙子高幸福。高幸福已经随村里的建筑队去广东打工了,他同时也是村建筑队的文书兼会计。村长是建筑队队长。三丈家住一队,平常不轻易上谁的门。三丈进门,准是要钱。赤沙庄的人都害怕三丈。
谷禾悄悄跟在三丈身后再一次踏进李拐子的家,他想看看三丈究竟怎么要。三丈一进门就高声对李拐子说,拐子兄弟。三丈比李拐子大。李拐子装着没有听见,他把头埋在炉火前。他已经吃完了烧土豆了。拐子兄弟,三丈提高了声音,再过几天就是明年了。说着,三丈蹲在了李拐子身边。两个人一黑一白形成强烈的反差,就如同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李拐子不能再装着没听见了。咋样?李拐子仰起脸,但不看三丈,不知道他看什么地方。咋样?三丈拍拍李拐子的肩膀,拐子兄弟啊你得让我过过年吧?你的年过得好着哩。李拐子说。他把背给了三丈……突然就响起了哭声。突然而起的哭声把谷禾给吓了一跳。这哭声还不小哩。谷禾仔细一看,原来三丈和李拐子两个人都一齐哭了起来。兄弟兄弟啊不是我逼你……上头也逼我呀。是三丈的声音。兄弟兄弟啊我活不下去了啦……仍然是三丈的声音……别说提留,连公粮款……一半都没有收上来,我拿什么往上交啊……三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哥,是李拐子的声音。这声音轻得像一只蚊子叫,然而三丈听见了。三丈停在院里,他的身子不摇晃了,你说吧,你哥我不聋。李拐子哆哆嗦嗦站起身,他把他屁股下的小木凳碰翻了。他的一只手探进怀里。他的一只手在怀里待着。那是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在怀里待了许久,许久,才伸出来。他的右手攥得紧紧的。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他扶住了门框。我……我这里……只有五角钱,你拿去吧,一开春,咱李岩就从广东回来了,到时,我叫他给你送去……你看这样,行不?谷禾看见三丈的身子重又摇晃起来,他就像狂风中的一棵枯草。五角钱,三丈疲倦得不遑喘息的声音,五角钱,……你,你去,买半斤盐过过年吧。那……那你呢?李拐子的声音里充满着战栗的痛苦。……老了我,三丈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够了,够了我活得!
三丈的身子摇出了李拐子家没有院门的院子。谷禾跟在三丈身后。谷禾看见三丈在村道上骤然加快了步子。那时候夜色已经开始往下落了。跟在三丈身后,谷禾的感觉就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飞速前进的特快列车上,或者,像是在半空中,总之,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他觑眯着眼睛,似醒未醒的样子。三丈走到了村子外面。现在,三丈站在村南路口。三丈站一会儿,转身往东走去。凛冽空旷的夜幕中,一轮圆月爬上了地平线。地平线上有三五棵光秃秃的树。那会儿月亮仿佛悬挂在树杈间似的,看上去如同某个孩子吹上去的一口泡泡糖,又干又黄又枯的麦苗,紧贴地表卧着,它们早已经给冻住了,样子和死草没有区别。三丈一直不停地走着,步态坚定、妥帖、大方,但给谷禾一种异常的感觉。谷禾觉得三丈有些不对劲儿,但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谷禾一时还弄不清楚。三丈走到了村东口。三丈的家就在赤沙庄的东口。三丈家的门口有一棵槐树。谷禾还记得小时候爬三丈家门口的槐树摘豆角的事。有一次他从树上掉了下来,正赶上三丈站在家门口,三丈把他给接住了。那天,三丈爬上树给谷禾摘了好些豆角。谷禾把槐豆剥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回到家,母亲把它们全扔了。现在谁还吃槐豆,母亲说,又苦又涩的。谷禾就坐在地上哭,说我要吃槐豆窝头我要吃槐豆窝头。母亲进来,在他手里塞个烧饼。烧饼又香又脆,但是谷禾想,槐豆窝头究竟是什么味道呢?他从地上捡起一粒槐豆放进嘴里。呀!呀!他差点把舌头给吐出来。他再也不爬三丈家门口的槐树了。从此,谷禾看见槐树就远远地绕开,他不相信父亲说的他们吃槐树皮槐树根槐树叶的事,因为槐豆早被别人吃光了。然而谷禾清楚地记得三丈家门口的槐树是没有皮的。
三丈在村东口停住,他朝家的方向看了看。谷禾以为三丈要回家了。三丈那么看了一会儿。那时候月亮已经高过树梢。河南冬天的大地是非常干净的。月亮把三丈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河南冬天的大地上,仿佛静止的水面一抹虚淡的痕迹。有一瞬间,三丈给谷禾的感觉就像不存在似的,犹如他突然就已经升天而去……月光下的三丈跟传说中的神仙差不多。月亮把三丈变成了一道白光。时隔多年,谷禾仍然记得,那会儿他似乎很清楚地看见三丈的眸子,它们全然像一个春天少女的眸子:幽深、清澈、蓄满玲珑的天真和无限的爱恋……那怎么可能是一个……老人的眸子呢?回忆到这里,谷禾总是显得心神不定,满怀犹豫。的确不是因为痛苦,那么,是因为什么?谷禾不知道。三丈已经走上了北去的路,仍然是环绕着村庄而行。谷禾紧跟在三丈身后。谷禾知道三丈早已经发现自己了,然而三丈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使谷禾觉得三丈是一个可爱的可亲的可敬的好老头儿。谷禾原来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谷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三丈身上。他忘了村北有一条巨大的臭水沟,长年流淌着一村人用过的废水,一直流到很远的那条夏天才有一点水的小河。那条小河谷禾走过,涨水季节,绾起裤角也能淌过去。三丈已经跨过了那条臭水沟。三丈的身体在月光的照映下变得轻盈起来,如同一片时而落地时而腾空的鹅毛,在风中飘荡。当他腾空的时候,谷禾想伸出双手把他接住,当他落地的时候,谷禾又想把他从地上拾起,再轻轻给他吹一口气,让他腾空。谷禾被三丈给迷住了。他跌进了臭水沟里。幸好,臭水沟里的臭水冻住了。谷禾看见前面的三丈停了下来。原来,三丈在等他……又似乎不像,三丈的目光一直望着高处: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那轮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中间。月亮看上去不是纯粹的白色。月亮是五颜六色的。它有一个金黄的边,有一个湛蓝的核,然后是一圈一圈的暧昧地变幻着的色彩,像一幅亲昵的水粉画。谷禾第一次发现月亮的内容原来如此丰富、充沛,洋溢着生命的活力。谷禾从臭水沟里站起身,又跟上了三丈的步子。三丈走得轻松、愉快、甜蜜。现在三丈已经来到了村北口。村北口的风很大。风把三丈的衣服下摆给撩了起来。谷禾看见在风中站立的三丈突然转过身来。三丈的面孔上没有五官。他的脸似乎就是月亮的翻版,甚至比天空中那轮月亮还晶莹一些、还濡湿一些,有一种恬和淡的感觉。这感觉有点怪。谷禾那时想,也许是岁月无情把三丈的脸给镂空了吧。三丈从村北口进入了村庄。当谷禾站到村北口的时候,他感到村北口的风不是一般的大:凛冽、放荡,无羁而且狂悖。那风吹得他浑身哆嗦,直打寒战。那简直不是人间的风。谷禾赶紧贴着墙根像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往村里走。在谷禾前面,三丈走得一如既往。在三丈的脚步中你甚至可以看出他的朴实无华深笃又高远的感情。他一进入村庄,看上去,他就成了村庄的魂。那会儿,谷禾想:三丈一定就是赤沙庄的魂。你看他白头发白胡子再着一袭白衣。你看他款款走在村道上,似乎脚不沾地,然而每一步又都是踏实了的。他的行进让人无法接近又无法逃避,只能不紧不慢地跟随。
谷禾就那样跟随着三丈走到了赤沙庄的中心。赤沙庄的中心阴暗、晦涩、诡妄,还有些怪僻和猥亵。后来——当谷禾已经像三丈那么老的时候,有一天才恍然想明白,原来三丈是故意带领他环绕村庄一圈,然后进入村庄的内部——三丈以这种方式把村庄整个地从外到里指给他看清楚。当谷禾已经像三丈那么老的时候,他终于把村庄从外到里看清楚了。三丈像冬夜大地婷婷盛开的一株白荷,玉立在村庄中央的十字路口。从四个方向来的风,现在,都可以吹到三丈。三丈的头发胡子和衣服先是鼓起,接着就随风飘扬了,像一面白色的旗帜。三丈的表情,谷禾后来一直肯定当时他看见了三丈的表情:轻松而且忧郁。后来谷禾弄不明白,三丈的表情中究竟是先有轻松呢还是先有忧郁?究竟是轻松多呢还是忧郁多?谷禾后悔当时没有靠得近点,为此,谷禾终生都觉得愧怍,因为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机会。
在谷禾的记忆中,雾就是那个时候弥漫起来的。雾弥漫起来后,三丈看上去更像是冬夜大地婷婷盛开的一株白荷了。雾,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在雾的掩护下,谷禾走近三丈,他产生一种给三丈说点什么的欲望。但是三丈没有给谷禾说话的时间。谷禾走近三丈后,看见三丈离开了地面。三丈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渐渐消失在了雾中。谷禾举起双手,他摸到了三丈的鞋底。那是一双黑布鞋的鞋底。是那种农村老太太在太阳底下一针一针扎的鞋底,非常结实,然而并不美观。三丈腾雾而去,从此不见了踪影。
天亮以后,村民们在三丈家门口的槐树上发现了三丈。三丈的身体已经给冻住了。他白头发白胡子穿一袭白衣服,他脸上露出的笑容也是白色的。三丈玉立的样子看上去真的是一株婷婷盛开的白荷。那时候是早晨了。那年河南大地上的第一场雪,就是那时候下的。李拐子是第一个哭出声的人。李拐子的哭声比三丈老婆的哭声还响亮。差不多所有村民都哭了。二队的白寡妇,就是和谷禾父亲一起去广东打工又一起被关进收容所的锁子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自己的衣服,把三丈给搂进了怀里。她想把他暖和过来。她揪他的白头发,抓他的白胡子,还扯他的白衣服。村民们看着她摆弄他。村民们都希望白寡妇把三丈摆弄活。白寡妇爱三丈,在赤沙庄不是秘密,也不奇怪。有人说锁子是三丈的小儿子,三丈不反对,白寡妇不反对,锁子本人也不反对。锁子总是嘿嘿乐。锁子就是在货车上,对我说你写我吧,我三十岁了因为家穷还没有老婆的那个小伙子。那是个漂亮健壮的小伙子,如果在城里,即使是个无赖,也会有一打女孩追求他。白寡妇从三丈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是从小学生作文本上撕下来的,算是三丈的遗书吧。人们把它传给了谷禾。已经有人把它展开了,并且,已经有人把它的内容读了出来:今年又没收齐赤沙庄的提留,我有罪。乡长啊,求求你免了赤沙庄的提留吧。谷禾的目光在这张小学生作文纸上停驻了许久。写在那上面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得一笔一画都很吃力的字,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手,它们抓着、揪着、撕扯着谷禾的心。谷禾的双腿一软,就跪在了槐树下。在谷禾身后,黑压压一片村民全都跪下了。一只乌鸦从赤沙庄飞出来,像三丈遗世独立的灵魂,掠上了十二月寒冷的天空。
7
谷禾回到南本二中,是在五天以后,他的假期超出了三天,但是,一看到他脸上痛苦得无法自制恨不能椎心泣血的表情,校长不但没有责问他,反过来,校长问他需要什么帮助吗?需要。谷禾说。说吧,校长说,只要我能办到。你能。谷禾说。谷禾努力给校长笑了一下。谷禾的这个笑容就像是漂浮在冰河上的落英。校长感到浑身凋零萧瑟。说吧。校长说。给我时间。行。校长在谷禾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以示理解,然后,远远地逃开。
还是谷禾的岳父,那个小城的商人帮了他。谷禾离开南本二中回赤沙庄的当天,他的岳父就从女儿的嘴里知道了全部情况,后来,他又亲自到南本二中,找到我这个捎信的人,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我住在女儿家不方便,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家里。在谷禾回赤沙庄的那五天,我差不多都同他的岳父在一起。我心里生出一个幻想:那就是老人家还有一个投出嫁的女儿。他是一个隐居闹市的儒商,翩翩然独立于浊世。他和我谈人生、谈文学、谈世道的变迁;谈一个人的欲念、本能和如何才能出污泥而不染的灵魂。他说往事,也说现在;他说家庭的琐碎,也说童年的梦境。他温和而从容,真实而可信,就像一块蒙满尘土的里程碑,立在到处是伎俩和陷阱,癫狂和仓皇,邂逅和奇遇的路口。人们不是蠢蠢欲动,就是匆匆逃亡,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他的服装生意并不十分景气。他说我每天上街出摊不是为了做生意。我是一个生活的观察者。他说。他的个子不高,块头不大,肤色也不白,就是眼睛好看。他有一双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的眼睛:历尽沧桑仍然天真得可爱,那目光纯净如刚滴出山口的清泉。现在,我就是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写作这篇小说的。我有一张先生的照片——那是他生前翻开影集让我自己选的——一直随身带着,它被我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镜框里,时刻在我的案头。我在这里把这件事抖出来,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纪念。因为我有一张汪曾祺先生的照片算不了什么,很多人有他的字和他的画哩,他们现在发财了,已故著名人物的字画向来都是价值连城的。我为我仅要了先生的一张照片而高兴。我穷得自豪,活得神仙。我是愉快的。我总是这样实实在在地想起那些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人。现在,我就这样想谷禾的岳父,那个隐居小城闹市毫不出名的儒商,那个小个子老头儿。他有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像一个曲径通幽的花园。我虽然没有做成他的女婿,我还是爱他,就如同一棵小杨树爱它身边一棵老杨树一样自然和纯粹:充满幻想,又没有企图。他说他是一个生活的观察者。然而就是这个生活的观察者一下就拿出三万块钱给谷禾。后来我才知道其中两万是他找了五个朋友才借齐的。
8
揣着那三万块钱,我和谷禾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去广东的火车。我们非常疲倦,但是紧张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你知道,我们是去拯救我们的父亲的。
⊙文学短评
白连春的作品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这要归功于作者对作品情感的倾注,以及小说中白连春作为叙述者的存在。作者并非不知道好的作品需讲求节制,但这节制却应立足于感情的真挚;而实际上,作品中情感的倾注其实也可以很有技巧的,就像这篇小说呈现的那样,在叙述中凝聚起节奏和动感,因而使得小说显得特别的摇曳多姿。好的作品,其实也是可以通过情感的雕刻来形塑意象的,《拯救父亲》就是这样的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