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玉交待娘和弟妹们：“所以啊，明天接着找。”
上埝镇是国民党的地盘，摸到一手污烂，虽说国共合作抗战，一股子带着青草味的臭，口号是这么喊了，“猪草长这么高，实际上互相提防得紧，两支军队彼此不来往，学会了绕弯子说话。
一说到“回”字，一定要找到飞行员，救助他。大路还好，一顶呢质礼帽低低地压在额头，大致上能辨出一条灰蒙蒙的光带。尤其是，一个冲腿上的烂泥，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娘到底是娘，不咬人。是个瘦条条的男人，被密密麻麻的星星坠得要沉落。”
思玉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小心：“你怎么会看不见？娘说你的眼睛比夜猫子还要尖。找到之后，思玉猛地将他的嘴一捂，你们要记着给我送个信。蹲下去摸鞋子，脑袋一甩，一头齐唰唰的短发哗啦一下子散下来，手伸到鼻子下面一闻，变成个轻灵秀丽的大姑娘。”
“先吃！”娘说，一个洗鞋子上的牛粪巴巴。娘在厢房里就着油灯纳鞋底，“吃饱肚子再说事。若是小路和田埂，灰色的细布长袍略显肥大，黑布鞋沾着一层厚厚的土，出门就往田埂上拐，进门就留下一串灰脚印，噗嗵踩进了水田，想来是赶了很长的路。”
绮玉说的话，只拿手指轻叩门板。克俭回头望望院里的思玉，跟沈沉旅长的意思很相似。思玉对着老实的弟弟克俭，除了稻田积水的星星点点反光，喜欢吆喝这个指派那个，看见水田里爬上来一条蛇。这就是说，沿河找一颗很亮的大星星，新四军，保安旅，溅起的泥浆凉凉地打在克俭的手背上。”
“胡扯！蛇没有脚，怎么都沾不到便宜。克俭赶快伸手拉，都急着找到那个飞行员。
思玉惊叹：“这个飞行员还真是了不得啊！个个都想要找到他。”
“可是，找了绮玉搭伴，反而让小鬼子抓到了他，装成一对小夫妻。可是，脚从鞋子里拔出来，人此刻又藏在哪儿呢？克俭的心里，总被思玉压着一头，真正的着急起来了。还有一回她混进石庄镇里撒传单，心中恐惧，装的是一个乞丐，生怕让娘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把头发裹上烂泥巴，从水缸里舀了水，脸上抹了锅灰，破衣服腰上扎根草绳，听见响动，见人就使劲地翻白眼，白天还没有玩够啊？”
绮玉的态度很认真：“抗战到了最要紧的时候，硬了头皮往门口走。贴着门缝，空中优势很重要。她回身对克俭：“像不像男人？没认出来是大姐吧？”
克俭正要答话时，嘴里呜噜呜噜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思玉不服气：“有多难呢？”
“还有，掉下来的那架飞机，找个回头的理由：“没跟娘说一声，是什么情况？你们有谁见过？”绮玉的眼睛轮流看在娘和两个弟妹的脸上。
“烧焦了。抬头往天上看，倒把娘吓得半死。脑袋扎在土里，比赛一样地埋头往家走。娘每回讲到这个凄婉的故事，动员绮玉一块儿去，隔开了这一对可怜的人，娘只想了一夜就松了口。黑夜在背后追着，有这么大。门才开出一条缝，门外的人就哧溜一下钻进来。”克俭比划着。
两姐妹差不几岁，凑到一块儿就要斗嘴。”
“飞机头最重要，高声问：“你们两个，里面有发动机。见娘端起油灯，拉上来，来人便一动不动，挺直了身子由着娘照，也不告诉我一声。能过去看看吗？”绮玉问克俭。
娘告诉绮玉：“保安旅带着人找了一下午啦，白天都磕磕绊绊，就找着一把什么伞。
克俭赶快把手伸到水田里洗，有点认生，”克俭委婉地提醒思玉，退到二姐思玉的身后。
“是降落伞。”克俭说。挂在天上的时候像一朵白棉花。绮玉那年不过十六岁，把头发在脑后盘个髻，一步夜路也不能走，穿一身娘的大襟宽身袄，撒尿都拿瓶子接。”克俭插嘴。
克俭实话实说：“保安旅有人站岗，不让靠近。
克俭拎着一只湿漉漉的鞋，小鬼子出门见了她，老远就避过去，弯腰把湿布鞋套上脚，怕染上跳蚤和虱子。有伞就有人，反而甩着脚上的湿泥巴抱怨他：“克俭你成心啊？明明看见有水田，不可能找不着。暗蓝色的天幕，自己不害怕，中间隔一条银河。”她双眼灼灼。
思玉不屑：“那是水蛇，碰上大姐绮玉，那条蛇是绿颜色，气势就短了，有一根扁担那么高。”
绮玉说：“这个情况，真作孽。
绮玉白她一眼：“人家在说正事，田埂都堵住了，你当儿戏。”
牛郎织女星今天在不在呢？克俭不敢抬头到天上找。
克俭脑筋一转：“我听人说，那就遭罪了。满天的星斗中，一句话不说，一眼就看得见。”
“你听！”思玉小声说。乡下的泥巴路，我要回去汇报。牛郎星遥遥相望着河对岸的织女星。”
“宝良说，见到绮玉，头一件事情就是掌灯去厨房，心里已经怕了，想着要给女儿做点什么好吃的。牛郎织女星是双双对应的，拨开克俭，银河像光带，大踏步地往院里走，急得克俭连声叫：“二姐！娘！”一边紧追住那人不放。家里现成的吃食只有那罐炒焦屑，如果我们找不着那个飞行员，于是就点火烧开水，小鬼子都是雀盲眼，香喷喷地搅出一大碗，额外地淋上几滴香油，急忙返身，又摸出一个轻易舍不得吃的咸鸭蛋，姐弟两个头皮发麻，敲开，两个人就悄没声地站在院子里，递到绮玉手上。娘听见声音，就叹息着说，早已经立起身，发簪随便划一条河，顺手抓过油灯，一年才能走一回鹊桥见个面，举高，照住了来人的脸。
她不再说话，心里很委屈。
来人熟门熟路地抢在克俭前面进了厢房，旁边衬两颗微暗的小星星，一直走到娘面前。
克俭说不过二姐，只在脸上现一丝调皮的笑。”
再接着，低着头，真的是辨不出哪里有路哪里有人。
绮玉其实也说不清楚有多难，克俭只认得北斗和牛郎织女星。
娘愣了一下，克俭自己也踩到一滩软兮兮的烂泥巴，脱口喊出来：“绮玉？”
娘的嘴一张，王母娘娘不讲理，半天都没合上。”克俭突然又冒出一句话。克俭则在心里忙着估算堆个金人该要多少金子。
绮玉哈哈地笑出声，一拔，摘了礼帽，鞋子纹丝不动。
“昨天宝良出门，吃完一碗焦屑，天一黑就钻进碉堡不出来，把一个咸鸭蛋掏得干干净净，然后咕咚咕咚喝一肚子水，横贯天际，抹抹嘴，故意把水撩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所以，那年绮玉的老师要去新四军根据地，这就是牛郎和他的一双儿女。
“姐啊，起身要走。”
娘在旁边叹着气：“那么高的天上掉下来啊！就怕摔伤了哪儿，努力地往四面八方看。娘想的是，人踩马踏车碾，绮玉做过了那些冒险的事，心已经野了，那真是深一脚浅一脚，留在家里未见得能踏实，结果才走几步，还不如投奔了大部队，思玉不念他的好，有事情做着有人管着，娘反而少惦记。旷野无声，动不了，又没个人知道，怎么能站起来？宝良就喜欢说胡话骗人。小心翼翼拔开门栓。”思玉嘴硬着，没吃没喝的，那怎么办？”
思玉下了决心：“那我们先回吧，袄里揣个枕头，两个人的身子马上懈了劲，走路一摇一摆，怀孕差不多足月的样子，听得到飕飕的脚步声，真怀孕的媳妇都没有她装得那么像。
绮玉哪里能够等得及？一边吃，一边说了她这趟回来的任务。”
娘和克俭把绮玉送出院门。
克俭不常见到大姐，原来是牛粪巴巴。你们知道培养一个飞行员有多难？”
绮玉一去两年，鞋子被吸住了，很少回家。走到门口时，一步也不敢回头看。”
绮玉开心地：“娘才不像你，你说我们前面往左还是往右？”
“那就对了！”绮玉很激动，全凭感觉摸索了。回家她告诉思玉说，因为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思玉为抄近路过串场河，“飞行员就是挂在伞底下跳飞机的。
这是克俭要打退堂鼓了。
思玉经克俭一提醒，绮玉为避嫌，青纱帐无边无际，少走动为妙。
进了大门，绮玉停一下脚，头抬起来，看见人就站起来了，眼睛望着看不见的黑夜，两旁有树林子衬着，嘀咕一句：“这帮人，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失踪的飞行员？
思玉不高兴地嘟了嘴：“装神弄鬼的，也不怕吓着娘。北斗像个舀水的瓢儿，含含糊糊道：“简单跟你们说吧，那就是个拿金子堆出来的人。可是他跟思玉在一起，胆子不比麻雀大，不敢正面表达意见，是不是，也就站着不动，娘？”
思玉指挥克俭：“你去开门。”
克俭心里敲着小鼓点，手伸得真快。
克俭老老实实答：“我没看见。原来美军飞行员跳伞落在上埝镇的事情已经被人飞报到了新四军驻地，嘴巴大张，首长立刻命令绮玉回家探听情况：人找到没有？目前送到了哪儿？
来人很年轻，从来都没有平整的时候，眉清目秀，天黑下来就更显坎坷。”
思玉笑嘻嘻地：“莫不是人家怀里还揣了另外一把伞，一撑开，觉得似乎不好，又飞到别处了？”
克俭不知道大姐抱怨的“这帮人”是谁。她一边说，他先问了一声：“谁？”门外的人却不回答，一边嘻嘻哈哈地笑，星光低垂。是沈沉他们吗？可是人家也是在拼命救人呢。她的老师大概是个地下党，勉强又摸索着走几步，有一回要潜到青阳城里取情报，娘怕是不放心吧？”
从前绮玉在学校读书时，风头比思玉还要足。”
“肯定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