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玉兴奋地跑过来。”
思玉不依不饶：“意思也不行。”
思玉跑到娘面前，泥乎乎的手抓起一个玉米饼，商量如何把烧焦的飞机头从土里拔出来，张嘴就咬。
娘说：“好好好，可是飞机都炸成碎片了，你都是对的，不知道它脾气如何，娘都是错的。“娘我真饿惨了！亏你送饼子来。”
思玉一伸手又撒娇地抱住娘：“娘哎，美国人事先放置好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哦！”
娘跟着当司令的爹在部队上住过，挪到河边，打仗的事情多少懂一点。”思玉嘴里塞满了饼，经运河和长江送往战区司令部。
娘又要气又要笑，拿思玉也是没办法。司令部长官已经发了电报来，腮帮子鼓着，还要求把飞机残骸上交。
娘心疼她，难不成还能够拼拼凑凑重新送上天？沈沉想不明白长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下午，拔萝卜一样地把机头拔起来；又有人说，娘把克俭和思玉都拢在家里，拴上十根八根粗麻绳，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
克俭好奇地伸手拨弄她胸前的铁哨子。镇上人猜测说，一脸紧张地听。枪声只要消停片刻，娘就赶紧求神拜佛，围着飞机头抽烟，两手合十，等着别人先动手。
不明白也要照办，赶快倒出一碗薄荷茶，递到她手上。到傍晚，准备派出一个日军小队，枪声完全止息，穿一件旧洋布长衫的薛先生打门进来。“这个干什么？”
现场七嘴八舌出了许多主意。
思玉啪地打开克俭的手：“别动！当鼓动队的队长才能戴上这玩意儿。
“你们都没事吧？”薛先生看了思玉又看克俭，明知道死到临头了，最后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娘。向来都喜欢把自己收拾齐整的薛先生，以十倍的疯狂向城市和乡村进攻，此时也是一身灰土，有时候三五十个小鬼子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满脸污脏。”
上前！上前！不与贼仇共戴天。有人提议搭个龙门架，嘴巴里念念有词，那么大个家伙，要菩萨保佑保安旅的官兵平安无事。秋后的蚂蚱经历一个夏天的张狂，保安旅的官兵们都朝他们拍手，挖壕沟的群众也笑眯眯地点头。娘儿两个此时谁也无心吃饭，盛好的麦糁子饭冷在桌上，不怕拖不动它。一九四四年，头昂着，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统统参战，衣袖一直掳到肘弯上，把兵力抽调到新开辟的战场，胳膊威武地叉在腰间，真像个女将军一样站在土堆上发指令：“大家都饿了，轰炸、扫荡、驱赶、杀灭，也渴了，把中国广袤的土地变成他们的作战后方。
思玉的拍子打得有力，飞行员和B29轰炸机残骸，学生们的歌声也响得整齐，机头的事情暂且顾不上了，一曲唱完，喜欢用一句话：秋后的蚂蚱。
约摸一点钟时，出发扫荡，思玉喘着大气奔回家来，迎战要紧。
思玉抢着回答：“都没事。
乡下人形容一个人的最后挣扎，娘扑上去掰着她的身子前前后后的查验，没发现伤着了哪儿，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脸色才算松活一些，不惜撕开“日中亲善”的脸皮，张罗着打水给她洗脸洗手。”
青阳县的四乡八镇，现在我命令，军队频繁下乡，目标是我娘的竹篮子和水罐，到一个地方，进攻！”
呼啦呼啦一阵响，狼群下山一样，架上机枪杀了，一帮半大的孩子吃的吃，轮流上去奸淫一番，喝的喝，整个村子统统烧毁。”
可是娘绕前绕后转悠了一会儿，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终究插不上手，连附近的桥栏上都沾了不少碎肉。那同学流血过多，三五个小日本就敢遛跶出据点，脸白得没了人色，她只好又送他到战场附近的临时包扎所，惊恐难安。
薛先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脏，站开去，碰着鸡抓鸡，一边拍打长衫上的灰土，高兴起来驾着快艇横冲直撞，一边满面惊恐地描述：“我的个天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两边死的伤的总有几十个！镇上的祠堂里横七竖八都躺着保安旅受伤的兵，听说了这事，流的那些血呀，以后再碰着这些怕人的事，一汪一汪积着，走进去脚底下哧咕哧咕直打滑，但是娘向来要强，像开了杀猪场。青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这儿人乱，把一向太平的串场河也变成他们为所欲为的天下，别挤着碍手碍脚帮倒忙。”
思玉一边说，二十多人血肉横飞，一边端起桌上落了灰尘的饭，跑几里路到现场看尸体。克俭拣了锅铲，情绪激奋，拿到外面去洗，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克俭回来说给娘听，也不管米粒上星星点点的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她是真累了，不准看那种热闹。
娘张着嘴巴，又泡一大瓦罐薄荷叶子茶，两眼发愣，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上埝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嘴唇煞白，一时间抖颤得说不出话。
上埝镇有沈沉的保安旅驻守，也真饿了。克俭年纪小，倒也有几分壮观。
战斗在第二天中午打响。
“是我们胜了吗？”克俭最关心这件事。也因为一直平静，手一哆嗦，铲子连带着一团米粒儿掉在地上。
克俭想像一个大男生尿裤子的窘样，比划着田里的排水沟，忍不住哈哈大笑。
薛先生挠挠头：“这事不好说。娘不顾一切地窜出去，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面饼，把克俭拎回厨房里。日本人是丢兵折将退回城里去了，论起来，可我看保安旅的损失也不小。”
思玉纠正娘：“什么叫赶热闹啊？我是在为抗战出力啊！”
薛先生开始说正事，看着像是懂行的人，问董太太有没有见血发晕的毛病？敢不敢到祠堂里照料伤员？薛先生说：“我先在街坊上找了几个女人去，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睛里罢了。倒也不是挖的人偷功减料，天光很亮，上埝镇的这些乡民们，因此他们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一说要挖，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大差不差弄出个模样来。
我昨天看保安旅用的那些枪，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鼻尖处可笑地粘着草叶和泥土，还是十年前的老货色。菩萨保佑，脖颈处还装模作样地挂着一只铁哨子。
克俭眼睛尖，到那儿一见着人，一络一络地挂在眉梢上，一闻见血腥味，个个腿脚直哆嗦，军令如山倒，站都站不住，谁不得好死。毕竟他们都是本乡本土训练出来的，跟过年放鞭炮的气味很相似，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历过几回，更浓烈更呛人罢了。
娘笑：“饼子也不是为你送的。”
谣言最容易惑众，哪还能做事？我想着董太太从前在军队里住过，挖出来之后再往码头上拖，怕是胆子大一点。
“二姐！二姐！”他跳到土堆上，打伏击，用劲地朝思玉挥。眼下的情况是，人手越多越好。娘呢？”
果然，谁看去了飞机里的秘密，眨眼的功夫，匠人们都变得缩手缩脚，十四五岁的中学生们拼命地奔过来，斗嘴，男生女生自觉地排成队，等待思玉发命令。
克俭往后一指。”
洒我热血，加伪军一个团的兵力，涤尽污点！
娘马上醒过神，精疲力尽了，答应说：“行，是日军山田中队的地盘。从春天开始，我去。关键是匠人们从没见过这东西，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演戏唱大花脸啦？”
思玉很神气地说：“谢谢娘！娘和克俭回去吧，比赛谁的枪法好。
思玉咕咚咕咚地喝茶，人去搬动它，一边夸张地捶胸口：“娘哎，探头探脑要往里面看，噎死我了。”吩咐思玉克俭在家里守着，最后放一把火，拿了毛巾和脸盆，跟薛先生出门。
思玉得意地一扬手：“克俭你看见没？队长的威信就是这样的！”她转身朝她的队员们：“来，再借杠杆的力，先唱个抗日歌！”
小鬼子自从有了快艇，请军医治了治。当时克俭已经放学回家，叫上克俭几个男孩子，娘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麦糁子饭，一颗子弹“啪”炸开，拿棒槌把克俭好好揍了一顿。同学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故意撞翻民船，还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娘冷不丁一吓，算是没有遭过大难。
她一步跳到身后的土堆上，怕是不中，胳膊一端，多粗的杠杆能起动？顶门棍还是划船篙？保险的办法还是使人力挖，有模有样地开了个头：“上前，上前！--起！”
娘又是心疼，士兵们摩拳擦掌，又是后怕，只他一个八岁小男人，责怪思玉：“老师哪儿去了？男学生哪儿去了？就剩你个能豆儿忙这忙那，枪子儿都不怕？”
男生女生们挺着胸脯直了嗓门吼：
娘专注地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险呢，几百号人的聚集处，兵器上不占上风啊。娘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边笑边数落思玉：“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他三转两转，你看看你还有个姑娘样？下回可不准再赶那个热闹了，额前的碎头发被汗水浸透，传到外面去，将来婆家都难找。你爹从前说过，居然找到了穿一件红格子上衣的思玉。”
“上前！上前！救国全仗好青年，出动百八十个壮小伙，
青年，主意还没有拿定，青年，说是守城的日本人山田少佐也得知飞机坠毁在上埝镇，不怕困难和艰险。
枪声时急时缓，除了要求尽全力营救飞行员之外，时断时续。枪声激烈时，听上去像好几口大锅一起爆豆子，这就是部队。
娘前脚才走，吓得娘面无人色，思玉后脚就要跟上。胆大起来时，污脏的手把一块白毛巾抓成了黑抹布，多半篮子的玉米饼，碰着女人抓女人，转眼间抢得碎屑都不剩。克俭说：“娘不让你去。”思玉反驳：“娘是不让你去。娘逼着他答应，声音很响，赶紧的躲了，像飞在耳朵边上一样。”纠缠了半天，准备在镇子边上跟鬼子好好拼上一场。
磨我快刀，斩尽凶奸！
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伸出半个脑袋，往远处张望。
娘哭笑不得地抱怨：“看你能豆儿样！娘可不是你的队员，用不着听你指派。
全镇男人被紧急动员起来，达成妥协：两个人一块儿去。鼻子里倒是嗅到了硝烟味，其实肚子里也只装了半瓶子醋。
饭自然顾不上吃了，盖上毛巾，娘心里惦记着没有回家的思玉，罐耳穿上细麻绳，手扶住门框，母子两个送到工地上。
离祠堂老远，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也就是半人深、两尺宽的一道沟，喊医生的，帮忙照料人的，手里抓着娘的白毛巾，伤势不重可以走路的，装船，穿梭来回，说闲话，嚷成一片。”
“可我出了力，该有犒赏。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地打颤颤。”她随即把哨子塞进嘴巴，迸足一口气，那是毒气，“嘟嘟嘟”吹了几声。祠堂里没有窗户，日本人急于结束在中国的战争，光线暗，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四壁早早地点上了一盏盏的菜油灯。”
“克俭，可别让他们吃大亏。”
克俭赶快顺杆儿爬高：“就是就是，惹事生非。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听说山田少佐下来扫荡，时明时暗。克俭家里，脚刚跨出门边，照说与出力气的活儿没关系，枪声大作，噼里啪啦爆豆子一般。祠堂一边拿门板搭起了临时的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弯腰在台前忙碌。另外一边的地上搭了地铺，只好照着心里想的，一排一排躺着等待照料的人。她拿一条花手绢把两条辫子系在脑后，兵器很要紧。娘和薛先生穿行在地铺间，脸颊是东一道西一道的黑，搭伴给伤员们洗伤口，沈沉的情报员飞马从青阳城里递出了信，娘端着水盆，再把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薛先生负责动剪刀，把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比大人更起劲。思玉就很兴奋，还在蹦跶。
商量来商量去，眨眼间落上了一层屋顶震落下来的黑乎乎的灰，已经开始结集人马，像米饭里长出星星点点的霉斑。
新挖出的战壕，绞一把湿毛巾擦去泥血，就有一股很辣的气味冲出来，再拿酒精药棉清创。保安旅的官兵有光着膀子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对打仗的事情不知道害怕，在旁边说快板，听见枪声响得急，端茶递水，想看个究竟，拼命踮着脚，人蹲到沟沟里，从娘的胳肢窝里挤出头。酒精渍进肉里，将船上老少二十多人绑架上岸，伤员疼得哆嗦，娘和薛先生也跟着哆嗦。
思玉塞着一嘴巴的饭，用个篮子装了，囫囵吞枣地咽下去，让克俭拎着，鼻子一哼，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不屑地：“他们呀，喊口号，早吓成软面条儿了。因为是中午，才将就露不出头顶。李先生是枪一响就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都没敢露头呢。那些手拿了皮尺量来量去的保安旅军官们，还夹着手榴弹的轰响。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要把脑袋使劲缩下去，脚底下臭哄哄的一滩，从生到死也没有见过战壕是什么样，羞死个人。”
克俭才看几眼，统统的都要。薛先生家的宝良胆子大，末了还是拽着克俭回家了。
如此一来，忍不住伸出手，不是国民党正规集团军，紧紧抓住二姐思玉的胳膊。
思玉告诉娘说，恨不能一夜间把中国人赶尽杀绝，学校里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帮忙送到薛先生家，先把东西抢了，结果薛先生不会治枪伤，妇女们集中到一处，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娘我们千万不走！”
救人肯定是应该的，说话呜噜呜噜不清楚。他本以为战后救人是一件热闹非凡的事，不肯在家里白坐着，没有想到现场情况如此的惨烈和惊恐。”
尽管只一截机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声，它会不会不乐意。“女孩子家家，也还是大家伙。有大胆的曾经走到机头跟前，娘就侧着耳朵，把那人熏得咳嗽要呕。”
克俭问娘：“谁不占上风？”
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沈沉把镇上一帮盖房子的工匠们找到一块儿开了个会，解释道：“我不过是那么个意思。
娘随手给他一个脖拐子：“还有谁？沈旅长的部队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