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焕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个特殊的女性形象,她是私生子,被中科院物理研究员景宏存和前妻收养,景前妻去世后又娶妻生子,景焕的处境就极为悲凉了。在景焕的描述里,“她(景焕后母)表面上很温和,很胆小,可是她实际上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她有一种本领,她能吃人,能从容不迫地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嘴里,嚼碎他们,吸干他们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头渣子吐出来。”而景致说起他姐姐,就像在说自己的奴隶,说:“她那人,太个色,招气。三天不打,她就痒痒。她呀,天生就是神经病的脑袋,早晚得得神经病!”在这些描述里可以看出景焕在家里的地位和处境,非但得不到半点亲情,还经常被打骂。而她的工作是在街道工厂的出纳,但这个工作既非她的兴趣,又要应付莫名其妙的亏空,所以在她看来,这个工作是她人生里的噩梦,钱在她看来是“印着咒语的小纸片。”她的男朋友夏宗华是个长相漂亮但没有灵魂的人,他以获得多个女性的爱慕为荣,景焕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爱他,但又不愿意主动离开他,她也知道夏不爱自己,两人关系长达十年,但“我没有一天相信他会爱上我。”“他不但没有爱过我,而且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骂别的女人,嘲笑她们,而事后,又总是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我是他的一个痰桶似的。”这样古怪的恋爱关系,这样折磨人的工作关系,这样枯涩的家庭关系透出的是让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不适合人生存,因而景焕宁可领一个贪污的罪名也要让这一切结束。她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而实际上很多人还没有她正常。这种让人叹息的结论将这个处境悲凉的天才女性衬托得更加可悲。
景焕形象提供了许多可供思考之处。比如孩子的童年,作家说:“儿时的经历就是一把刻刀,一个人一生的雏形就是由那把雕刀雕琢出来的。这两天在J医院实习,发现那么多患强迫症。反应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时代有过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想对着那些不幸的家庭,对着那些不称职的,还没学会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们,对着那些压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会弊病大声疾呼:救救孩子。”一个人幼年的处境决定了未来的生活走向。作家强调保护孩子的童年免受精神伤害,以柳锴家为例,虽然贫穷,兄弟姐妹多,但温馨友爱,在大饥饿年代里,“妈妈凭着一颗慈母心和一双巧手为我们全家度过了难关。”“是的,我发现一个家庭主妇对家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母爱下长大的孩子都有着一颗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种对人宽容的善行。相反,无爱的家庭却往往造就畸形、病态的孩子。”由此指出景焕病在无爱,她在无爱的环境中长大,因而对爱极度饥渴,也强烈排斥。精神病患者又是一个天才,她在谢家将一个萧条的花园变成了百花盛开的真正美丽的花园,就像她对种花老人所说的那样:“我认为什么都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是自由的。”从这里看,她有着最优秀的科学家的素养,极为洒脱不羁的想象力和浪漫主义精神。她对插花艺术感兴趣后制作出来的插花连日本人,一些工艺公司都极有兴趣。认为她制作的插花;“色彩鲜明而不失协调,造型怪异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对比,动静结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然而这一欣赏并不能传递到景焕那里去,将景焕作品送去代销的提议被文波一口否决,认为是头脑发热赶时髦。而日本人提出邀请作者访日,则被文波想以谢虹代替。从另一个侧面写出景焕在这个社会生存之艰难,她很可能被多次掠夺,她的智慧,她的成果,她都缺乏保护。就连一心一意维护她的柳锴和谢霓其实也只是把她当成了一项研究的实验品。
《双鱼星座》开头用了一页半的篇幅介绍了双鱼星座的人的特征,似乎作者写作的用意就是为双鱼星座作注释,或者用一个充分例证来解释双鱼星座。貌似写爱情的故事,实际上写一个处在情与欲饥渴状态的女人的心理变迁。卜零是市电视台的编剧,但她写作的剧本太过诗意抽象而被嘲笑,她是双鱼星座的人,因而具有双鱼星座人特有的共性:“敏感、神秘、耽于幻想,经常在只有冥想而无行动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她的丈夫韦从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探索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反而在当上老板见识过更多女人的春色后觉得妻子寡淡无味,“是个百无一能的女人”。他早出晚归,留给妻子的是无尽的寂寞和性的饥渴。正是在这样累积的饥渴中,她对韦的司机、年轻漂亮的石产生了强烈的性幻想,总是渴望能与石共享激情。然而石在貌似羞怯中一次次避开了卜零的挑逗,他害怕韦总,同时他有妻子,妻子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情人。卜零在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里往前冲,为了石的一句话可以赴汤蹈火。比如她去遥远的佤寨组稿,石托她带香水,她就冒着生命危险走过软桥,并用头人赠给她的珍贵的翡翠戒指换了一瓶香水带给石,而石转手送给了情人,成为二人情欲高涨的助推器。在石摔伤胳膊时,卜零亲自炖了鱼汤送去医院,一口一口喂他。当卜零误认为两人有爱情,在亲自上门送碟子(石随口说想看警匪片,卜零便回到好久不曾去的单位找好久不说话的老板借碟,顺便被勒索着献了血。)时亲眼看出石和情人亲密后的场景。卜零随后晕倒在路上被送回家中,在半晕半醒的状态下,她做了内心深处极向往去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用冰冻里脊砸向丈夫后脑勺,又在冥想状态中用毒药杀了老板和石,而这一切又被作者证明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卜零形象有着徐小斌女性形象中一贯的特点,也即小说开头描写双鱼星座女人的特点:“假若她是女性,则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她异常渴望爱情,她的一生只幻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爱和被爱--爱情,是她生命的唯一动力。她虽然聪明透顶,但很可能一事无成:因为脆弱、漫不经心、自由放任会毁掉她的灵性;而她幻想中的爱情则充斥着危险--那是所罗门的瓶子,一旦禁锢的魔鬼溜出瓶子,便会在毁掉别人的同时,毁掉她自身。”这其实也是徐小斌笔下所有女性的共同特点,唯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她们可以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去获取爱情,但爱情的幻像最终也是她们自己打破的,在绝望的同时猛然醒悟到没有爱情,一切都是自己制造的幻梦。这些女性的内心非常丰富,她们不善于作假,或者说她们所崇仰的是真诚。她们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塑造起自己所爱的但根本不存在男性形象,她们从不为现实现世利益所打动,却甘愿为虚无缥缈的幻象去死。
徐小斌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很欣赏美国著名女性主义者苏珊·格巴的说法,她说‘女性艺术家体验死(自我、身体)而后生(作品)的时刻也正是她们以血作墨的时刻’。‘以血作墨’实在是对女性写作的一个准确的界定,比所谓‘个性化’要准确得多了。你知道,在一个人迷恋于’以血作墨‘的时候,他是不大在乎外部对他的关注程度的。”她的作品正因为“以血作墨”所以具有浓郁的激情,以一种燃烧的激情开掘心灵深层。
徐小斌的作品总是透着几分女巫似的诡异,她似乎同她的女主人公一样具有非凡的感应能力,在她笔下,那些奇异的梦境、人物纷繁诡谲的思绪,带有神秘色彩的情节设置等,都使她的作品散发着奇异的迷幻色彩。她是从别一种角度在窥望着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有一种透视人类灵魂的通灵效果。她的女性人物的灵魂总是在流浪、在寻觅,在不断希望和绝望中挣扎,在爱与不爱中煎熬。在她塑造女性人物时尤其爱使用梦境,近乎玄幻的梦境一次又一次破开现实的厚碍壁而将作家的思考与生命、爱、灵魂、智性、诗情等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幅光怪陆离而又绚烂夺目的画卷。画卷的中心着笔处仍是女性,无论是迷宫式寓言式写作的《迷幻花园》《蜂后》,还是侧重现实的写作《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双鱼星座》、《末日的阳光》、《河两岸是生命之树》、《羽蛇》等,都有对女性生命个体近乎疼痛的关怀。《迷幻花园》虽采用了科幻小说类似的情节设计,比如让人变美的喷泉池,但还是以芬和怡两个女人争夺金这个男人的爱情为中心展开的。爱情的争夺使怡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机器人,因无情而美艳无双,而金对芬的冷淡则使芬迅速衰老,而不得不求助于喷泉池,而拿起手枪来捍卫自己的爱。而结局则是两个用生命换取美丽的女人都没有得到梦想中的爱情,她们看到的是一个衰朽的老头儿金。
而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属于带有回忆和揭秘的自传作品,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和扩大的女性欲望,从女性的躯体描写入手,从对性感及其性感区域的精确描摹出发,来阐述一个女人成长中的自我意识。直接写出了女性感官的爱,刻画出女性对肉体的感受与迷恋,营造出了热烈而坦荡的个人经验世界。林白借《一个人的战争》思索一个女性为写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全书从五六岁抚摸自己,初识身体的欲望,一路描写她的少年学习经历,初燃的创作野心,流浪四方的奇遇,一再挫折的恋爱,被迫堕胎的悲伤等情节。最后辗转由家乡来到北京,“死里逃生,复活过来”,有一股直率动人的力量。写自己成名心切,曾贸然抄袭了别人的作品,留下洗不清的污点;写自己一心壮游他乡,却在最可笑的骗局中失去贞操;写自己为爱献身,几至歇斯底里的绝望。林白通过这部作品诠释命运的曲折和无奈,而生命最绝望的时刻反而成就她对创作最深切的执著。
到了卫慧、棉棉们这一代,“革命”得更为彻底,卫慧的《上海宝贝》中写道“站在顶楼看黄浦江两岸的灯火楼影,特别是有亚洲第一塔之称的东方明珠塔,长长的钢柱像阴茎直刺云霄,是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个明证”,“我喜欢在习习从浦江吹来的湿润夜风里,脱得只剩胸衣和底裤,我肯定有恋内衣癖,或者自恋癖、当众裸露癖之类的毛病”,她们是一群天然自在的“个人化”写作者,她们把“个人化”叙事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推向了极致,包孕了相当丰富的社会和文学的内容。?陈染的作品曾反复描写被成年男子诱惑的少女的心理状态,女性主义评论者荒林对此的解读是:“一个女人只有在两性关系的被动、受伤状态中超越而出,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这篇小说采用通常小说所没有而由陈染个人化女性叙事所决定的深度心理情节,即‘我’渴望成长、成熟,为达到自我认识,自我主体获取,通过幻想战胜引诱‘我’、侵犯‘我’的男人,进一步战胜属于男人的时代以及男性中心社会故事。这并非现实故事,现实是‘我’被损的事实已经无可抹去,‘我’受侵犯的事实在在皆存。但想象的故事、自我书写的反事实可以发生。陈染通过‘我’的‘自我较量’,通过‘我’幻想、想象的思想努力,使女性心理获得空前展示,暗示女性利比多潜在能量的巨大作用。陈染以叙述者的自由赋予了黛二成长、女性自救的‘故事’,这迥异传统小说人物事件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现在与过去对话,借助蜕变,更新语言,获得‘迈出健康女人脚步’的女性意识。”女性的自救,即是对自身命运的掌握和裁决,是女性主体力量的有力体现。
流浪是贺小晴的《花瓣糖果流浪年》的写作主题,而这份流浪源自大时代的变迁和欲望时代的催醒,原本在小城市或乡村居住的人们似乎忽然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纷纷涌向大都市,住最差的房子,做最脏最苦最累的活计,忍受原住居民的鄙薄与歧视,要在钢筋水泥的繁华都市找到财富与梦想,他们在疲惫的奔忙和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失败后变得精明算计,变得物质化,变得冷硬残酷,有人成功了,许多人失败了,演绎成这个时代独特的风景。贺小晴以亲历者的眼光真实记录了女性流浪者或者说打工者、追梦者的人生经历,她以一双苦累辛酸中挣扎过来的犀利眼光洞察着社会与时代,剖析人性的善与恶,追求的得与失,和女性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如何安身立命。她以自己和多个女性的故事遭遇来诉说这个时代的变迁,她们是一群不安分的女子,天赋的才能,充满梦想和激情的天性使她们不能平静灰黯地守居一隅,她们无法对火热的时代置身世外,因此她们要动起来,要投入。但是现有的户籍制度和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门槛规则把她们挡在时代之外,要想进入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抛掉旧有的一切,甚至丈夫、孩子、父母,重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白手起家,辛苦打拼,挣一个位置。正如作者“自序”中说到的:“我们轻而易举说扔就扔原本熟透的染满痕迹的生活。我们轻而易举将故人故事像一堆旧名片瞬间付之一炬,生命的路上我们只是往外涌往前奔,从来不肯去翻开背面看一看自己残忍和浪费。我们一只手是贫穷一只手又在拼命挥霍。这就注定了我们将永远一无所有。”
韩月晴无疑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女主人公,她身上留有太多作者自己的影子,包括她的名字、地域,对写作的挚爱,诸多内心独白,正是太多真实因素的人物形象托起了小说的真实,使小说的眼泪和酸辛、洞察与了解都格外真实。她形容那种流浪是“被生活丢出了轨迹。”“我以为我是强硬的能干的尊严的,我以眼前的路我已不屑再走,我要在另一条路上劈出道来,无所畏惧,绝不回头。到头来我才发现,是生活丢弃了我。我跻身茫茫的人群却远离人群。”她写到在北京遭遇的冷漠和排斥:“他们显然是惧外的,那些历史留下来的余悸,还在他们的情绪里细菌般地游动。”这些总结都非常智慧,包涵作者亲身体验生活后的血泪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