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我曾经在这个村子里居住过两度春秋。现在,我重新行走在这条村街上。
村街绿树成行,街面光洁。社员们都到田里春耕春播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去冬积雪融化入土,饱含水份,脚底下一弹一弹的。我一边看着刚出现的自己的脚印,一边感慨地想,这就是我曾经千百遍走过的一条土路。沿街两旁的墙根,芳草萋萋,开着各色小野花,连绵不断,就像两条镶边的彩带。我数着两旁的房屋,有的熟悉得在梦中重见,格子花窗映着春天明媚的阳光,石头门槛光滑得照见人影{有的是初见的新屋,画有团花图案的瓦蓝的檐头,粉白洁净的山墙,门前有的种上玫瑰和月季,有的栽上水杉和桂树。
我绕到村后的池塘边。池塘依旧,岸脚,鲜嫩翠绿的小荷叶剐刚出水,水面上时而出现鱼儿跳跃的纹圈。十午前,我曾在这个池塘里踩过水车、浸过谷种育过秧。隔着风吹涟漪的池塘对岸,就是我落户时住过的家,一栋茅草小屋、一片篱笆、一棵我手栽的扁柏。
可是现在,茅草小屋不见了,已经变成了一片农家自留地沁绿的菜园子。只有那棵我手栽的扁柏,人家不忍心挖掉它,挺立在菜园里。它长大了,正在迎着春光抖擞精神,增生金枝翠叶。
我坐在池塘边的青草岸上歇脚,青草的清新,泥土的芳香,在我周围吐放着春天浓郁的气息。我望着隔水的那一片菜园子,想起了一桩桩往事。
队里刚刚收罢早稻,正在打场。天色骤变,乌云像奔腾的怒涛,排空而来。
稻谷怕雨水,队长立即命令大家抢场。整个禾场尘土飞扬,烟雾弥漫。我只穿条裤权,光着膀子跟一群小伙子一箩筐一箩筐扛着谷子人仓我大汗淋漓,浑身沾满了稻芒和尘土,简直成了一个泥人,因为抢场,满身大汗,在回家的路上又被雨水琳,我病倒了。
茅屋又矮又潮湿,大白天,老鼠都在吱吱地打架。我窝在床上,眼看老鼠在床头上横行,实在气恼。忽然,屋子里响起了咪咪的几声小猫叫。我高兴地薯地坐起,正看见一个泥手泥脚的孩子给我家抱来一只小狸猫。孩子穿着开档裤,头顶上留着很滑稽的一小方头发,大眼睛圆溜溜,一看就知道是个顽皮的小家伙。我认出他是队长的小儿子。孩子把小猫送到我的床前来,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接过小猫来一看,呀,是一只狸花小公猫!它身子圆滚滚的,毛针柔软、发亮。我心爱地抚摸着小猫,它用小鼻子摩擦着我的脸,咪咪地叫。
原来,队长为了使我能安静养病,特地让他的小儿子绐我家送来这只小狸猫。
从此,除了我和老伴之外,我们多居多了一个家庭成员--狸花小公猫。
自从我乡居的第一天起,我住的小茅屋就苦于鼠患,不仅小桌、板凳被老鼠咬得斑剥残缺,衣服、帽子被咬了许多窟窿,而且还被拖跑了鞋袜。甚至老鼠通宵在房梁上打架,在地上乱跑,吱吱喳喳,影响睡眠。
狸猫虽小,但有了它的咪咪叫声之后,老鼠显然步了;随着它的逐渐长大,它的叫声越来越洪亮,很有虎威。
我家的这只狸猫,矫健勇捷,神态威严。它走起路来,四条腿富于弹性,浑身肌肉颤动,黄黑色的虎皮花纹像缎子在闪亮。它力大善搏,能把苇秆泥糊的墙壁撞个大窟窿去猛追老鼠。夜里,它眼放绿光,像两朵蓝色的火花,灼灼逼人。群丑看见它,骨酥腿软,无处躲藏。
从初更到天亮,我家的这只狸猫,一刻也不休息。有时,它像一个仗剑的武士在巡视着周围,看看梁间柱脚和床边柜角有没有鼠踪;有时,它像一个埋伏的战士,蹲在桌子或椅子的一角,绿色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住墙角里的一个土洞,监视着老鼠的出没。
自从我家有了这只狸猫,夜深入静,使我安然A睡,恢复我白昼田间的疲劳,充分补足力气,开始第二天的劳作;
每次日落黄昏,我收工回家,在村边那棵大麻柳树下,总是出现…个黑点,我知道邪就是我家的狸猫。它习惯在这个时候蹲在大麻柳树下等我回来。当它从人群中认出我的时候,就欢天喜地连串叫着扑上来迎接我,一直把我迎进炊烟袅袅的村子里。
这只狸猫不仅给我家除鼠害,而且给我解除了乡居的不少寂寞。鸡村予里家家母鸡孵蛋,到处都昕得见出壳小鸡唧唧的叫声。队长的女儿春花撩起花衫下摆,兜着两只小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送给我的老伴。
舂花长眉大眼,十几岁的小姑娘,俊俏聪明。她喜欢把辫子盘在头上,两边鬓角播着两朵野花,带着孩子气。她进来的小鸡,就像她一样好看,毛腿腿,浑身毛茸茸。这两只小鸡长得一模一样,比平常的小鸡个子大,叫声也比别的小鸡响亮。春花年纪虽小,但却是村里有名的副业能手,她送给我老伴的这两只良种鸡雏,还指点者能分辨是一公一母哩。
这两只良种小鸡,给我们的乡眉生活带来了无限情趣。
两只小鸡日夜厮守在一起,形影不离,老伴简直把它们当成宝贝。她用泡软了的碎米喂它们,在筐子里镛垫旧棉花、细茅草,给它们做了一个舒适的窝。
老伴怕我家的狸猫伤害小鸡,她把猫儿抱到小鸡跟前,让猫儿闻一闻小鸡的气味,教它不要抓,不要咬。猫儿倒也懂事,它好像知道主人不仅喜欢它,也喜欢小鸡,有时,它还脒着眼睛,看着两只小鸡跳到碗里去吃猫食,小鸡终于分出公母来了。小公鸡头顶出现了一点猩红的小冠子,而另一只,小屁股圆圆的,显然是一只小母鸡。它们小时毛茸葺,现在长出了硬翎,腿毛又浓又密,浑身雪白。我和老伴都很高兴,看来它们是白洛克良种鸡。
有一天,曙光透过泥窗,刚刚照到鸡窝上,全村的公鸡都在叫明,比赛着嗓子。突然,老伴掀开被子,高必地对我小声说:听,学啼了!我连忙侧耳倾听,就在全村纷繁嘹亮的鸡啼声中,我听到了一声吱。这声音又尖细又短促,正是从门角的鸡窝那边传来的,呵,我家的小公鸡在学啼了。这第一声鸡啼,虽然声音不好听,但却给我家增添了欢乐。
白洛克很快长大了。
公鸡浑身雪白,风姿雄伟,高冠长尾。每天清晨,它对着朝阳昂起它的大红冠子洪亮地啼唱,迎来满天彩霞,满地金光。它是活的时钟。千年万载,不论寒暑,不论春夏秋冬,它永远不误时辰为人们唱着一支最悦耳的热情的歌。在它的歌声中,大地升起袅袅炊烟;在它的歌声中,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劳作不止。
母鸡也是浑身雪白,肥肥实实,羽毛丰满。它下蛋了第一个蛋儿带血丝,以后几乎每天下一个,个儿赛过鸭蛋,又大又圆,色泽光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家的这只白洛克良种母鸡经常下双黄蛋。一蛋两黄,红澄澄,金亮亮的。村里风传我家有福气,养丁一对宝鸡。初更鸡啼后,乡野寂寂。乡居的夜晚,本当是看报读书的好时间。但我家里没有灯,远乡僻壤,想买一盏灯也不容易。每天,天黑我就上床了。
这一天夜里四周漆黑,我在暗夜里睁眼思量国家的前途和个人的命运。忽然,从门缝射进来一缕光,不是淡蓝的星光,也不是银白的月光,而是微红的灯光。随着灯光的出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减披衣起床,门开处,我看出是队长彪壮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灯光里,他手举一盏小油灯,走进茅屋,把灯放在我的桌子上。
队长随手把灯拧亮了一些。这是一盏玻璃小油灯,最多只能装半两煤油,但做得很精巧,小小的玻璃灯罩上还刻有渡浪形的花边。
即使拧大了灯捻,但灯光如豆,射出来的光圈半径还不到两尺远。在灯光中,我看见队长额头上的皱纹在轻轻地跳动,他神情庄严,眼光炯炯地望着我,声音深沉地说;这灯虽小,可以采光!
我的老伴像虫蛾扑火似的,欢喜得起床跑到桌子跟前来,睁大惊喜的眼睛看小油灯。她情不自禁地向队长问长问短:原来,这盏小油灯还是队长开会从几十里外的集镇上买回来的。点亮了它,灯光虽小,但照得我眼明,照得我心暖。
从此,在我乡居的漫长岁月中,每当风雨中宵,我在这盏小小的油灯的光圈下读书看报。灯光挥黄,光圈淡淡,但在我看来却像是灯塔那样在黑夜中闪耀,使我在知识的海洋中不迷航;而每当明月当空,泥窗上的月光和我桌上的灯光互相辉映,我的笔头在纸上发出悦耳的轻快的沙沙声,记下了泥土的气息、村邻的生活、乡土的深情。
尤其是当我看见灯罩里结了灯花,灯花朵儿虽小,却是红艳艳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灯光,是有生命的。没有光就没有生命。植物经过光台作用,才能生长。植物是养料,是水源。动物离开植物就无法生存。大地上没有光就会失去绿的颜色。没有绿的颜色,就会失去青春和生命。
我心情激动地看着这小小油灯发射出来的美丽的光环。它照亮我生活的道路,它是我的生命和智慧的光源。
原载《作品》198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