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里,人人自危,处处有险,“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于是,说假话、大话成风。老祖宗的“逢人只说三分”都不灵了,得改成“逢人最好说假话”。假话说得好,可以平步青云,最起码也保证你平安无事;而说真话,就不免招来灭顶之灾。现在想起来,真是害人非浅,遗患无穷。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招摇撞骗者,就是那个畸形年代产下的畸形儿。听他的坦白交待,本来是应该聚精会神的,以便去伪存真,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思想却总是开小差。
我看着他,心想,他的外表和一般人一样,甚至比一般人长得更英俊些,更富有男子汉的气质。如果他此刻不是坐在预审室里,而是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我能认出他是一个专说假话的骗子吗?现在,他的假话被揭穿了,进了公安局。可此刻在王府井大街的滚滚人流中,又有多少人刚刚说过假话、正在说着假话或心里正盘算着要说假话呢?他们知道不知道,公安局里此刻正坐着一个因为假话说得太多而最终堕落成一个诈骗犯的人呢?
假的就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
这样普通而又朴素的道理,我想,谁都知道。
只可惜,明明知道,不少人都还要说假话。
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说假话了呢?
车上相识
14路汽车从北郊市场发车了。乔敏分开拥挤的乘客,朝售票员伸过手去买票。中间还差一段距离,乔敏正要往前再挤一挤,站在她身旁的一位正在看书的青年军官主动接过她的钱,帮助递给了售票员,乔敏接过票,说了声:“谢谢!”
青年军官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不用谢!”又接着认真看起书来。
车往前开着。乔敏不由得偷偷地打量起青年军官来,只见他高高的个头宽肩膀,端正的脸盘上,生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棱有角的高鼻梁颇显出男子汉刚毅的气质,年约二十七、八岁。
当乔敏的目光落在他看的书的封面上时,不由得轻声‘哦’了一下。青年军官看的书正是乔敏在寻找的读物《战争与回忆》。她不由得脱口问道:“同志,你这本书是从哪儿买的?”
青年军官扭过头说:“不是买的,是发给我爸爸的。”
一听这话,身为高干子女的乔敏就猜想,青年军官的爸爸一定是部队的高干。因为她听爸爸讲过,部队的高干才发这套书。
没想到,青年军官忽然把书合上,递给乔敏:“你想看,就借给你吧。来,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陈洪,是总参的参谋,家住二炮。”
二炮?姓陈?乔敏愣了愣,问:“你爸爸是不是二炮的陈政委?”
青年军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怎么这么了解高干?”
乔敏说:“我爸爸也是高干。不过,他在地方。”说着,接过了书,拿出高干子女那股豪放劲儿,不客气地装进书包里。当周围的人投来惊异的目光时,她心里却浮起一种说不出的超人一等的自豪感,仿佛一个白人置身于土着人中间似的,又仿佛是一尊伟人的塑像正在受到众人的仰望,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好象要让全车的人都听到似的:“好,书我先借了!过两天还给你!我家的电话……”
乔敏得意地,气派地把自己家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了陈洪。
过了两天,陈洪登门拜访。两个人从看过的书开始聊起来,天南海北,国内国际,越聊越投机。陈洪告诉乔敏,他正在翻译一部日文书,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只是苦于家里的亲戚朋友太多,人来人往的不安静。乔敏就说:“我们家还有两间房子在劲松,没人住。你就去那里翻译吧!”说着,就带陈洪上路了。
路上,陈洪向乔敏透露,因为忙于事业,他还没谈恋爱呢!这正对乔敏的心思。陈洪的的相貌、才气、地位,不正是自己心中所理想的人吗?
陈洪就这样在劲松落下了脚,跟乔敏谈起了恋爱。
可日子一长,乔敏就发现,她几次提出去二炮,陈洪总是找借口回避。莫非他不是陈政委的儿子?于是,乔敏打电话到总参打听陈洪。回答是:
“查无此人。”
乔敏带着满腹疑问,气冲冲地来到劲松找陈洪质问。不料,推门一看,早已人去屋空!
人约黄昏
陈洪并没有出北京。
这天黄昏,他又出现在中央机要局宿舍的传达室里。他在会客单上填写了“总参翻译陈洪”,从从容容地进了大门。
他是去赴约的。
正在家里等待他的姑娘是北京外国语学院即将毕业的学生黎丽。
这是陈洪第十二次去黎丽家了。
黎丽觉得陈洪不但出身高干,一表人材,而且在劲松还有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陈洪曾带她去过几次的劲松的住房,此刻早已屋归原主了。她又哪里知道,就在到她家赴约之前,陈洪刚刚在他向丰台的农民租的一向房子里,与未婚就同居的“妻子”曹玉萍睡过觉!当然,曹玉萍是真心地爱上了自称是“副处长”的高干子弟。
陈洪来到黎丽家,认真而又大方地跟黎丽商量着购买结婚家具的事。
情人在一起的时候,老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刚才还是黄昏,转眼天就发黑了。
陈洪起身要走了。黎丽舍不得他走,一直送他出了家门。两个人沿着幽静的宿舍楼区的甬道,一面说着贴心话,一面朝大门口走去。
刚刚来到大门前,传达室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迎着陈洪问:
“你是陈洪同志吗?”
“不是。”
陈洪冷静的回答,叫黎丽吃了一惊。
那个人又问:
“你是陈洪同志吗?”
陈洪依旧冷静地回答:
“不是。”
黎丽简直不明白陈洪在开的什么玩笑。她手指着陈洪“你、你、你……”
这时,从传达室里又走出两个人,明明白白地对陈洪说:
“我们是派出所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坚不吐实?
原来,黎丽的母亲知道女儿交了男朋友之后,考虑到自己的工作性质,就要求组织帮助了解这位“未来的女婿”的情况。
根据黎丽母亲提供的情况,机要局的有关部门向总参查询陈洪,回答是:“查无此人。”
为此,机要局有关部门请派出所配合,在陈洪又一次来找黎丽的时候,将他抓获。
陈洪被带到派出所后,经检查其随身携带的物品,发现有:他人自行车执照一张;北京市刺绣厂给曹玉萍开出的结婚介绍信一张,印有香港某财团字样的日记本一个,上面记有一百多个人名(其中绝大部分是女性),以及陈洪与曹玉萍在新街口照的合影相片两张。在派出所对陈洪长达五个多小时的讯问中,陈洪一会儿说自己是总参的,一会见说自己是总后的。当总后派人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后,他又自称是兰州军区的。拒不交待其真实姓名、身份。
在这种情况下,派出所只好以外流军人待查为由,将陈洪交有关部门收容审查。
哪知,陈洪竟趁收容人员疏忽,转眼溜掉了。
行骗秘方
陈洪仍没有出北京。
他使出浑身解数,寻找各种机会,骗财又骗色。
一天,他路过礼士路的一个公用电话间,看到一个女的在打电话,上去就问。“你是不是北大西语系的?”打电话的刘秀就说:“不是。”陈洪笑着摇摇头:“不,你是。你特别象我的一个同学。”刘秀说:“我根本不是北大的。”陈洪就问:“那你是哪儿的?”刘秀回答:“我是师大的。”陈洪就说自己是北大西语系的,一九七七年毕业后,在北大国际关系系学习两年,曾去过香港、加拿大、日本。现在总参当干事。打这以后,两个人就认识了。当然,陈洪又拿出看家本领,说自己忙于事业,还没谈恋爱,引得刘秀上了钩。
陈洪刚刚钩上刘秀,一天,他路过万寿路的一个部队大院,看见了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正推着车往里走,就迎上去问:“基建工程兵大院在哪?”漂亮的姑娘叫姚秦英,是复兴路医院的护士。她热情地向陈洪指了路。可陈洪还不走,问:“你住在这个大院吗?”小姚说:“是。”陈洪又说:“我住空军大院。”接着,又问小姚认不认识空军副司令员的女儿等人,一口气提了十多个人名。小姚一听,陈洪说的都确有其人,再看陈洪身穿军装,仪表堂堂,所以就放松了警惕,跟陈洪聊起来。当陈洪问小姚叫什么的时候,小姚多了一个心眼,说自己叫姚英。结果,没几天,陈洪还是在复兴路医院找到了姚秦英。小姚当时很吃惊。陈洪笑笑:“我打听过了,这个医院只有一个姓姚的。”接着,他又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就这样,陈洪在受骗者之间来往奔忙,的确够累的。不过,他忙里偷闲,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骗人的机会。
又一天,他在乘103路汽车时,听到身边的一位女青年在念日语。他用心听着,当听到女青年发音有误时,立刻热情主动地加以纠正。自学日语的女青年很惊奇地看着陈洪。陈洪就笑着自我介绍,说他是总参的,曾在我驻日本大使馆武官处工作了三年,最近才回国。因为忙于事业,连对象都来不及谈。女青年叫华洁,在肿瘤医院工作。她很高兴自己能认识陈洪。两个人从此认识了。没多久,陈洪得知肿瘤医院因有日本专家来讲课,急需一个生活翻译临时帮忙两、三天。陈洪就通过华洁,主动承担了日方代表的生活翻译,陪同外宾前往十三陵游览和去友谊商店买东西。为此,陈洪要求医院为他开出“临时日文翻译”的证明信,他拿着这个证明,以可以帮助换外汇,帮助买紧俏商品为诱饵,又开始了骗财的活动……
假的就是假的。
纸里包不住火。
终于,他在行骗中露出马脚而再次被抓获归案。
他的回答
陈洪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我问他:“你到底叫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假话的?”
他的回答令人深思:
“我叫陈军,今年二十九岁,出身在黑龙江一个农场的普通干部家庭里。‘文化革命’开始后,我当了红卫兵的头头,做为学生代表被结合进场领导班子里。我亲眼看到别人说假话往上爬的现象。我父亲是个老实人,我感到他这种人吃亏。后来,我参加工作也很顺利,在农场任统计,写报道。我亲跟看到一些单位本来不好,但说假话说得象,一吹,就成了先进单位。这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农场推荐我到北京上了外国语学院学日语,我真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了。到学校后,看到学校里有很多干部子弟,特别是很多高干子弟,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差,但生活上要比我好得多。他们谈恋爱、下馆子,花钱如流水。我开始是嫉妒,转而变成羡慕,不服气。后来,因为参与‘四五天安门事件’,我被公安局抓起来,被学校开除了。虽然‘四人帮’打倒后,为我平了反,但我已经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学校让我回黑龙江。我觉得让我回黑龙江是不合理的。我就跑到中央上访接待站上访。有的人给我出主意,说要上访就得认识高干子女,认识了他们就能把材料报到高干手里。否则没人管。这样,我就开始伪造高干子弟的身份,冒充军人,到处结识高干子女,想通过他们找工作、落户口、找房子、递上访材料。我不但骗这些人,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一起骗。因为我害怕说出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给父母打击太大,他们受不了。我就对他们说,我毕业后参了军,当了干部。以此来安慰他们。他们一直都相信。不但他们相信,就连我自己也坠入了自己所说的假话的五里云雾之中,我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高干子弟,就是个青年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