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色。
守在城上的人早已撑不住了,下眼皮支撑不住上眼皮,伏在城墙豁口打盹。整个村庄还没有苏醒,寂静无声,伤亡者的家属都因过度悲伤而疲惫不堪,倒在亲人的身边睡着了。狗也吠乏了,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酣睡。突然,几只不知好歹的公鸡啼叫起来,企图唤醒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村庄。
砰!砰!砰!
三声枪响,如雷贯耳。惊得啼叫的公鸡噤了声,却招惹得一村的狗狂吠起来。守在城上的青壮汉子都被惊醒了,揉着发红的眼睛向外张望,一时间都有点发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慢慢地出了窝,还是昨天下去的那个,却像在血海中浸了一夜,红彤彤的,似乎在往下滴血。天地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红雾。苍穹是赤红色的,大地山川是赤红色的,人的面孔也是赤红色的。
那棵老古槐似苍老厚重的城墙,伤痕累累,横卧在城门外,连根须都拔出了黄土,像故去的老人的胡须。一群老鸹在空中盘旋,叫声甚为凄惨,它们无疑是在为无处栖身而哀鸣。城头的人都瞠目结舌,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老槐树会被连根拔起,那怪异的恶风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
登高远眺,田野上的谷子高粱压弯了头,高粱羞红了脸,大豆在晨风中摇曳,却没有人去收获。几缕淡淡的青烟在空中飘动,散发出浓烈的硝烟味。有人禁不住很响地打了个喷嚏。忽然,从青纱帐中开出一支军队,枪便是他们打的。
城上的人这才醒悟过来,都握紧了手中的家伙,眼睛铜铃似的瞪着城外。
枪声响过,有两个兵卒走到城壕边,举起铁皮话筒朝里边喊话。
“里边的人都听着,我们是中央军,来捉拿土匪头子马天寿,与其他人无关!谁捉住马天寿,我们有重赏!窝藏者与马匪同罪……”
天福站在城楼上,仔细看了半天,对身边的天寿说:“狗屁中央军,这是田瑜儿的人马。”
天寿恨声道:“狗日的田瑜儿咋跟我过不去哩!”
天福说:“他是报一箭之仇哩。”
“我没招惹他呀。”
“你不是把我从他窝里救出来了么。听人说,那狗日的四处打探是谁从鹞子窝把雀儿掏走的,说是要报这一箭之仇。唉,今儿的祸说来说去还是我给你招惹的。天寿,哥对不住你……”
“哥,你咋跟我说这话。我是你的亲兄弟哩,就是把我的命赔上,也心甘情愿!”
“好兄弟!”天福手拍在天寿肩膀上,喉咙发涩。
“哥,咱不说这个了。”
“不说了,不说了……”
天寿岔开话题:“常种田这狗日的,我咋就没看出他肚子里的坏下水来!昨晚夕咱是中了他的圈套!”
天福说:“那天党玉怀就跟我说常种田不地道,让咱防着他点儿。果然咱栽在了他的手里,唉!”
天寿也叹道:“都怨我太粗心大意了。”忽然问道:“党玉怀那人不一般,他是红军的人吧?”
天福说:“我猜他是。那天他有意劝我去当红军,我没答应。”
“哥!”天寿忽然叫了一声。
天福看着他。
“哥,我想去投红军。你那天劝我金盆洗手,我也仔细想过,山上的事终不能长久,我把国民党的军队得罪了,干脆就投共产党的军队去,也好有个强硬的靠山。你看行不?”
天福沉吟道:“你这想法也对头。听人说红军在陕北闹腾得很欢。你投了红军,也许还真是条出路哩。”
“就怕人家不收我。哥,你托托党玉怀,让他给我引荐引荐。”
“成。把这个难关过了,我立马就找党玉怀。”
兄弟俩正说着话,城外的两个兵卒举着喊话筒又喊叫起来:“……谁捉住马天寿有重赏!窝藏者与马匪同罪!”
“喊你妈的屁哩!”天寿咬牙骂道,抄起枪就打。那两个兵卒瞬间倒在了城壕边,手中的话筒滚进了城壕。
城头上没有人再欢呼胜利,都沉着脸望着城外。城外那队人马没有还击,匍匐在地。天福感到诧异,引颈张望。
“咴儿咴儿……”有战马在嘶叫,马蹄声沉重而杂乱,似有重负在身。
天寿疑惑道:“田瑜儿的马队来了?”
天福没吭声,只是张目远眺,脸色灰暗。
“咕噜噜……咕噜噜……”远方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似在打雷,却又不像雷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直撞耳鼓。城头的人不知是什么声响,面面相觑。
天福的脸色顿时青了,失声叫道:“不好,他们有炮!”
城头的人都吃了一惊,伸长脖子往城外瞅。只见远处有黄尘腾起,并不见火炮在哪里。大伙心中犯疑,天寿把目光转向天福。就在这时就听“日--”的一声刺耳尖叫,一颗炮弹落在了城壕,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土块碎砖腾上半空,砸得城头上的人抱头鼠窜。
天福大喝一声:“快下城楼!”
众人慌忙跑下城楼。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了老槐树横卧的地方。巨大的声响淹没了一切,树枝的碎片和叶屑纷纷地在空中飞舞,一股浓黑的浊烟滚滚地腾起,直冲云霄。猛烈的噼啪声和咝咝声从浓烟中传出。接着,又一阵烟浪喷了出来,随即起了火,老槐树在燃烧,一大片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干裂的树皮啪啪作响,带着哨音朝远处迸飞。初升的太阳顿时黯然失色。空中飞舞的树枝和叶屑又纷纷落下,把那火势助得更加猛烈。在空中盘旋的老鸹被突然飞起的弹片和树枝击中,下饺子似的从空中栽下来,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城头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城,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瞧得见半边天都泛着红光,飘扬的灰烬从空中落下,呛人的热浪直钻鼻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三发炮弹落在了城门楼正中央。一个炸雷般的巨响把天空震碎了,历经沧桑的城门楼在巨响和火光中腾空而起,又缓缓落下,顷刻变为废墟。惊得天寿一伙目瞪口呆,胆战心惊。聚在街门口的妇女娃娃都吓傻了,好半晌,有个胆大的哭出了声,随即是哭声四起,惊天动地。霎时,村里乱作一团,人们似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
“别慌!别慌!”天福挥着两只手,跺着脚喊。
“别乱!别乱!”天寿朝天打了两枪。
可已经压不住阵脚了,惊恐的人们不听他们兄弟的,慌乱中四处乱钻。天寿要开枪击毙几个示众,被天福慌忙拦住。天福跺脚道:“这是马家寨,不是北莽山!不敢胡整!”
天寿沮丧地说:“你说咋整?”
天福望着慌乱的人群,叹道:“唉,这祸是咱兄弟俩给大伙招来的,随他们去吧。”他心里明白,马家寨的乡亲,在劫难逃了……
这些日子改秀一直住在娘家。她夜夜恶梦不断,神思恍惚,老出虚汗。找金大先生瞧了瞧,大先生说是受了惊吓,加之伤心过度,吃几剂药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吃罢晚饭,喝了药改秀就早早和母亲睡了。蒙胧中她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走进屋来,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她大吃一惊:“你是谁?”
来人说:“我是曹玉喜。”
她仔细一看,果然是曹玉喜,惊问道:“你不是死了么?咋又回来了?”
曹玉喜说:“我来给你说件紧要事。”
她问:“啥紧要事?”
曹玉喜说:“你赶紧回曹家堡去,要不就回县城。马家寨千万不能住了。”
她急问:“为啥?”
“别问为啥,我是不会害你的。”
“这会儿就去?”
“这会儿就走。”
“黑灯瞎火的咋走?”
“叫你爹你妈带上你走。别耽搁了,快走吧!”曹玉喜猛推她一把,飘忽不见了身影。
“玉喜!”改秀叫了一声,猛地坐起身。
冯洪氏惊醒了,点亮灯,看着女儿丢魄失魂的样子,知道女儿又做噩梦了。
“咋,又做梦了?”
改秀点点头,把刚才的梦给母亲说了一遍,临了心有余悸地说:“妈,不会出啥事吧?”
冯洪氏也觉得女儿这个梦不是好预兆,可嘴里还是安慰女儿:“啥都好好的,能出个啥事!”
“那咋就做了这么个梦哩?”
“梦是胡做哩。你甭胡思乱想了,时候不早了,睡吧。”
母女俩闭眼去睡,可谁也没睡着,都在琢磨刚才的梦……
忽然,院子有响动声!
改秀摇了一下母亲的肩膀,悄声说:“妈,你听!”
冯洪氏已经听见了,急忙爬起身,顺着窗缝往外看。
一条黑影蹿进了院子。她大吃一惊。这时就听见隔壁屋门一响,冯仁乾手握盒子枪扑到院子,喝喊一声:“谁?”
“冯掌柜,别喊叫,是我!”
借着月光,冯洪氏认出了黑影。改秀爬在母亲身旁说:“他不是根柱引到咱家的那个土匪么。”
“是他。”
“他到咱家做啥来咧?”
“你爹找他杀天寿哩。”
“他能行么?”
“谁知道哩……”
院外冯仁乾收起了枪,问道:“黑天半夜你来做啥?”
“咱到屋里说……”
从北莽山到马家寨,一路上常种田都在想法子溜掉,却一直找不着机会。进了马家寨,他就在肚里叫苦:“这回完了!”到了天寿家门口,一伙人簇拥着天寿叩门,便有些混乱。他急忙缩后一步,扔了马缰绳就溜。他对马家寨不熟,但随陈根柱去过冯仁乾家一回,依稀记得路径。他知道马天寿立即就会追寻他,便惶惶如丧家之犬朝冯家逃窜。冯家大门紧关着,他不敢大声叫门,就越墙而入,惊醒了冯仁乾。
冯仁乾黑着脸问:“你来做啥?”
常种田拭着额头的冷汗道:“我把天寿诳进了村!”
冯仁乾这些日子正在恼火常种田办事不力,生气道:“你把他哄进村是叫我下手哩?”
常种田压低声道:“咱俩都不必动手,有人收拾他哩。”
“是谁?”
“田瑜儿的副官李相杰。”
“他在哪达?”冯仁乾一惊,四下搜寻。
常种田笑道:“他在村外哩。”
冯仁乾一怔,问:“在村外做啥?”
“他带着队伍已经把村子围住咧!”
冯仁乾大惊:“你狗日的把粮子勾引来了!”大半生经历,他知道兵匪是一家,粮子入了村凶多吉少。他急忙叫醒老婆和女儿,以防不测。
常种田笑话冯仁乾太胆小,要他给弄点儿吃的,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哩。冯仁乾让老婆去给常种田弄吃的,自己心慌得在屋里坐不住,跑到院子里细听外边的动静。
先是街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后是冯老汉敲锣示警;再后城外传来了枪声,犹如爆竹;接着火铳响了,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冯仁乾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团团转。常种田却没事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吃冯仁乾老婆下的挂面。吃罢,他抹了一下嘴巴,给嘴角叼了一根烟,来到院子,听着外边的吵杂声,笑道:“这回天寿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
冯仁乾埋怨道:“你咋能把田瑜儿的人勾引来哩,他们比土匪还坏!”
常种田道:“天寿那狗日的歪得很,不等我杀他,他就把我日塌(此处为收拾意)了。这回我耍了个心眼,使了个借刀杀人之计。狗日的再歪也难逃活命。”说着又得意地笑了。
枪声突然停了,铳声也停了。俩人都不知是咋回事,面面相觑。
时辰不大,有人来敲门。冯仁乾惊问道:“是谁?”
来人道:“快把你家的火铳扛到城上去!粮子攻城哩!”
冯仁乾应了一声:“成!”进屋就要扛火铳。
常种田急忙拦住他:“田瑜儿的人进不了村,谁给你杀天寿呀?”
冯仁乾迟疑了。
常种田恨声说:“天寿已经知道是我诳了他,他不死我就得死。我死也要拿你垫刀背!”
冯仁乾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常种田。灯光斜射过来,常种田的脸半边阳半边阴,狰狞可憎。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家伙心黑手辣,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便换上一副笑脸,应付着这个他花重金收买的匪徒。
常种田见唬住了冯仁乾,心中洋洋得意,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冯仁乾和老婆、女儿却忐忑不安,坐卧不宁。一家人在难熬的等待中盼着天亮……
终于天亮了。
冯仁乾迫不及待地开了门。他想出去看看外边的动静。常种田忽地坐起身,喝问道:“你弄啥去?”
“看看动静。”
常种田暗自思忖,让他看看外边的动静也好,眼珠子一转,说:“你给咱看仔细点儿,有啥情况赶紧回来跟我说。有我在,田瑜儿的人不敢动你家一根筷子。”
冯仁乾答应一声,抬腿就要出门,又被常种田叫住了。
“冯掌柜,千万不能对人说我在你家。若说出去,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冯仁乾出了院门,街上拥满了人,青壮汉子都朝东门奔去。就听有人喊:“别挤在一起,快躲开!”众人喊叫着,四散躲避。
这时几声炮响,冯仁乾眼睁睁地看着城门楼飞上半空,瞬间又落下来,变成一堆废墟。一个土块飞落过来,砸在他的头上生疼生疼的。他伸手一摸,已起了生姜疙瘩。有人哭出了声,接着是一片哭声。他似乎掉进了冰窖,浑身冒冷气。
又一颗炮弹落在了马家祠堂上,新修盖的马家祠堂瞬间变成瓦砾,檩条椽子等物都起了火,火光中马家列祖列宗的魂魄随风游荡……
忽然,金大先生和冯三、冯七等一伙花甲老汉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身后跟随着冯、马、金、刘、赵等姓的一伙青壮汉子。
昨夜,金大先生刚刚入睡,就被冯大老汉的铜锣惊醒。他听冯大喊叫“粮子来了!”嘴里咕哝了一声:“老眼昏花了,把界石当作了兔。”他以为是土匪进了村,全没在意。
这些年,村寨多次遭匪劫,但从没伤过金大先生一根毫毛。土匪虽然凶恶,却也都是人生父母养,脑袋并没用铁箍,吃五谷杂粮,也生百病。扶眉山的殷胡子,梁山的王寿山,北莽山过去的袁老七,现在的马天寿都请金大先生看过病。金大先生是医家,救死扶伤乃是分内之责。他眼中只有病人,没有贫富善恶之分,只要病家来请,他从不拒绝。因此,这些匪首都很敬重他,从不给他招灾惹祸。也因此,他从不惧匪。
金大先生虽说不惧匪,却也不能安然入睡。他闭着眼,耳朵却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枪声一阵疾一阵缓,还有火铳声,震得窗纸哗哗作响。他在心里猜测,是哪股杆子?匪势如此凶猛!
忽然,有人叫门,声音甚急。金大先生披上衣服去开门。只见本家几个侄子搀扶着几个本村汉子站在门外,身上脸上血污一片,显然是挂了彩。他急忙让把伤者搀扶进来,打开药箱,边给伤者包扎伤口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家几个侄儿说,是粮子,不是土匪。到底是哪达的粮子,弄不清,他们只说他们是中央军。他一怔,问道:“中央军打咱马家寨干啥?”
“中央军是来捉天寿的!”
金大先生在肚里骂了一句:“是天寿这崽娃子招来的祸!”嘴里却啥也没说,只是低头给伤者施药医治,包扎伤口。
处理完伤者已是黎明时分,外边的枪声早已停了,听不到什么动静。金大先生长长地打了声哈欠,合衣躺在炕上去睡。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劳累了大半夜,他实在太乏太困了,以至粮子轰炸城门楼的炮声都没把他惊醒。
正在酣睡,金大先生猛然被摇醒。睁眼一看,屋里站满了人,为首的是冯家族长冯三老汉。
“大先生,大事不好咧……”冯三老汉几乎要哭了。
“三叔,出了啥事?”金大先生疾问。
“粮子把城门楼炸开咧!”
金大先生跳下炕,大惊失色。
“都是天寿那崽娃子给咱村招的祸……”
“大先生,你赶紧给咱拿主意……”
金大先生环视一眼,屋里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个个皓首苍面,人人眼里盈泪,不觉鼻子也直发酸。他冲众人一拱手:“各位老叔,要我拿啥主意哩?”
冯七老汉说:“粮子说了,捉住天寿有赏,窝藏天寿要灭村哩!”
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大先生,你是有见识的人,咱可不能因天寿一个让中央军灭了村!”
金大先生当即就明白了,他捻着胡须沉思半晌,压低声音和冯三、冯七及金、刘、赵几姓的长者窃窃私语起来。随后,几位长者招呼本家子侄,一伙人在金大先生的带领下直奔东门。
他们来到街口拦住了要上城墙的天寿。金大先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喘着粗气,变颜失色地喊道:“天寿,快住手!”
天寿有点儿莫名其妙,看着面前这伙人,不知他们要干啥。
“天寿,村子都炸成了瓦渣滩,你说咋办呀?”金大先生指着一堆废墟,浑身直哆嗦。
天寿黑着脸说:“咋办啥,跟狗日的拼个鱼死网破!”
金大先生急道:“万万不敢!”
冯三、冯七一伙老汉也齐声嚷道:“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呀。”
天寿也急了:“大先生,咋不敢?”
“人家是国军,有炮哩!你能打得过他们?”
“打不过也得打!”
“再打一村人都得跟着你完蛋!”
天寿怔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半晌,他问道:“大先生,依你说咋办?”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还得你出面才能放下。”
天寿惊问:“我咋出面?”
“你去投降自首。”金大先生一字一板地说。
天狗从天寿身后雀跃而出,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屁!”这个愣头儿青左臂挨了一枪,正有气没处出,全然没把人人敬重的金大先生放在眼里。
金大先生平生头一回在人面前遭人辱骂,当下脸上不是颜色。天福急忙上前喝住天狗。
天寿呆了半天,脸越发地黑了:“大先生,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哩嘛!”
金大先生忽地一撩衣襟,跪倒在天寿面前。周围的人都是一惊,随即冯三、冯七一伙老汉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天福急忙上前搀扶金大先生:“大先生,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金大先生不肯起来:“天福,你帮我劝劝天寿……”
天福无所适从。
金大先生泣声道:“天寿,我求你哩……你若不肯自首,全村五百余口难逃此劫……”言罢,失声痛哭。
随即是一片哭声。
天寿木橛似的戳在那里,面如土色。好半晌,他冷冷道:“大先生,你救过我的命,我已承谢过你。你现在要我去送命万万不能!”
金大先生止住哭声,又问一句:“你不肯去自首?”
天寿冷笑道:“大先生,谁要你的命你肯给么?”
金大先生忽地站起身,猛喝一声:“绑了!”
他身后的几十个青壮汉子全都是金、冯、赵、刘几族的人,还有马姓远房的汉子,都一拥而上,把天寿、天福、天富、天狗一干人缚住了。天寿一伙不曾提防,都被擒住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他们面如灰土。
金大先生走上前对天寿说:“别怨我心黑,我是为全村的老少爷们着想啊!”
天寿被缚得动弹不得,气青了脸,连连跺脚。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称霸称雄数年,官府都奈何不了他,却遭了本村本寨一伙老汉的算计。
“你……你们……”天寿的面目黑紫,一口恶气直涌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是把脚跺得震天响。
天狗拼命挣扎,破口大骂金大先生是奸贼。天福没有反抗,任凭几个壮汉捆绑。他猛然想起了赵五先生的话,不禁仰天长叹:“唉,天意!这是天意啊!”
金大先生冲缚天福的几个小伙摆摆手:“把天福放了,给马家留条根吧。”走过来,拍了一下天福的肩膀说:“叔这么做是出于无奈,你是明白人,全村五百多口人的性命和天寿他们几个的性命相比,哪头轻哪头重,你不会掂不来吧。”说罢,让人押着天寿一伙就走。
天狗跳着脚喊:“天福哥,别听他们几个奸贼的,快救我们!”
天寿这时缓过气来,叫道:“哥,我把香玲托付给你了!”
天福木橛似的戳在那里,痴呆呆地望着金大先生一伙押着天寿他们几个离去。他没想到金大先生能放他一马,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好半晌,他才醒悟过来。他真想扑过去把天寿、天狗几个人救下来。可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那伙汉子会立刻把他撕碎的。理智告诉他,金大先生他们也许是对的,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还有啥办法可想哩?用天寿他们几个的性命换取全村五百余口的存活是最明智的选择,可眼睁睁地看着亲兄弟去送命,他于心何忍!
大颗的泪珠涌出了他的眼眶,从面颊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