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之名,由来已久。相传上古时代大禹治水定天下、置九州,荆州即划分为全国的九个州之一。对此,《禹贡》等书曾有过“荆及衡阳惟荆州”的记述。汉武帝时,设置荆州刺史部,将其治所称作荆州城。于是,荆州定为城名和正式的行政区划,便一直沿用至今。
从小就生活就在古楚国心脏腹地的我,对荆州古城自然是仰慕久之。然而,有好几次,我到了沙市市,离荆州城也不过十里之遥了,却因多种原因而与它失之交臂。第一次进入荆州古城,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的我,还在公安县城的一所小学里当着最后一年的“孩子王”。那年,正是我人生中最为苦闷的一个艰难时期。我不知道那日复一日、枯燥难捱的教书生涯何时才是尽头,不知道未来的人生之路到底该怎样选择,不知道常常萌动着的青春冲动会将一个怎样的“她”推在我的面前……我渴望拥有一切却又真正的一无所有,脑里装满了囫囵吞下的古今中外文学、哲学、政治、历史等各类名着,作着漫无边际的玄想,作着一些朦胧瑰丽的美梦,一颗敏感的心灵伸出无数长长的触角追求着、探知着,既无所适从又多愁善感。正是在这种独特的生存状态与心灵境况下,我第一次走进了荆州古城。那年,挚友甘能行正在荆州师范专科学校进修学习。下车后,我便直奔该校找到了他。荆州师专座落在古城西南,紧傍古城墙。晚饭后,甘能行陪我散步,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城墙。荆州的城墙实在是太古老了,宽厚的脚基土墙攀附着一些藤蔓植物,散布着由蛇、獾、兔等动物打掘的许多或大或小的洞穴;城头的砖墙不知修于何时,块块青砖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中早已斑驳,仿佛一位风烛残年、长着满脸老年斑的老人。这座古老的城墙,早已失去防护与战略意义,它的存在,也如一位有过骄傲的青春年华、有过火红的丰收岁月如今已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迈之年的老人,不过是一道没有散尽的余晖、一个自然生命过渡的必然阶段、某种可以不断昭示启迪世人的象征。此时,夕阳西下,一抹阳光斜斜地照了过来,将古老的城墙染得一片血红。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昔日发生在荆州城头那一场场充满了残酷血腥的战争。作为历史见证的城墙仍在,那血腥已随风雨飘逝远去永远不再。古老的城墙、西下的夕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那么奇妙地融为一体。而置身于天地间的我们,脚踏城墙、沐浴阳光,沿着蜿蜒的城墙就那么晃悠悠地走着。漫步于我们,不过是一种可长可短、可快可慢的过程,我们的目的、心之所系全在相互间的谈话。以古老的城墙作观照,话题自然离不了历史,但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当下的现实与充满了希望的未来。时令已值初秋,可城头墙边的野草树木还旺盛着苍翠的浓绿,墙外护城河中静静的河水犹如一块硕大的碧玉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绿色,是生命的符号,是活力的体现,是盎然的青春。它们依附城墙而在,却与衰颓的城墙形成强烈的反差。于是,我的心灵之弦被一双看不见的巧手在轻轻地、轻轻地弹拨着,声音越来越大,慢慢地就在我胸腔间轰响共鸣。青灰与土黄相杂的城墙、艳红的夕阳、苍翠的草木、绿色的河水,这些艳丽丰富的各种色调,它们对比悬殊,却又显得那么谐和,交融着构成了一幅美妙的油画。而我,就置身在这油画中间。突然间,我仿佛受到天启,一道灵光闪过,胸中一片光明。不知怎么回事,心头一直压抑、充斥着的那些迷惘、彷徨、孤寂、苦闷、忧郁等情绪不觉一扫而空。我唯一的感觉,便如周围的风景,城墙千百年来静静而卧,草木尽情地展示着应有的风姿蓬勃而生,晚霞燃烧过后,天空现出一轮皎皎明月。一时间,我的心中,只觉一片澄明,大有“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之境……
第一次走进荆州古城,它就给了我一种无可言说的天启,使我的生命获得了一种丰沛的力量,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姿。那天傍晚在荆州城墙的散步与谈话,仿佛成了我与友人生命的一道界碑。此后不久,我即告别了漫长的教师生涯,而能行君也南下深圳开辟他人生的另一道亮丽风景去了。
第一次荆州之行,我就从心底喜欢上了这座古老的城镇。此后,我总是不放过每一个机会,不断地进入荆州,转转名胜,逛逛古迹,走走城墙,还常常乘车自东门而入,从西门而出,穿越整个狭长的古城。最近一次游览,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我从武汉赶回故乡,又特地逗留古城,逛了荆州博物馆,登了西门,走了城墙。
荆州古城就像一本内涵丰富、奥秘无穷的大书,随着我的不断深入与翻阅,它那悠久的历史与多彩的丰姿便一点点地在我眼前展开、呈现,一天天地变得生动而鲜活起来。
荆州城建之初,是没有城墙的,也不叫荆州。
春秋初期,楚国随着国力的不断强盛与领土的不断拓展,为了更好地控制征服之地,窥伺中原诸夏,于楚文王元年(公元前689年),将原都城从宜城县东迁至纪南城。纪南城位于现荆州城北约五公里处,因在纪山之南,故名纪南,又称“郢”。郢都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兼有水陆之便,东接云梦,西扼巫巴,北连中原通衢,南临长江天险,不仅自然条件优越,且战略地位尤其重要。郢都四周,皆为一望无际的坦荡平原,为了防守,不得不修筑高大的城墙。城墙全用黄土堆垒而成,有的地段高达一至两丈。郢都总面积十六平方公里,比现在的荆州古城要大两倍多。
那时,长江河道还未南移,现在的荆州城址濒临长江,当地虽然生活着居民土着,也有最初的城郭,但根本不成规模与气侯。郢都建成之后,楚王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位于长江之滨的这块风水宝地,就在岸边修建了官船码头,筑起了豪华的宫殿,名曰“渚宫”,意为别居之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楚王的临江别墅。于是,原来不甚起眼的地盘,眨眼间就变成了楚都出入长江的门户、楚王消闲度假的别宫、民众汇集的热闹所在。
荆州古城的第一次亮相,乳名唤做渚宫。此后,古人常将渚宫作为楚都和荆州城的代称,如唐人余知古编了一本记述楚国掌故及唐以前的荆州杂史,书名就叫《渚宫故事》;南朝梁元帝在此称帝,史书便载“即帝位于渚宫。
楚国,又名荆楚,是当时诸侯各国中地盘最大、国力最强的王国。集楚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于一身的楚都纪南,建城之初,即足称雄阔而繁华,是当时南方最大的城市及我国最大的都会之一。陆游曾在《楚宫行》一诗中写道:“汉水方城一何壮,大路并驰车百辆。”汉代哲学家桓谭在《新论》中描写当时纪南城内的盛况为:“车挂毂,民摩肩,市路相交,号为朝衣新而暮衣弊。”车碰车,人挨人,早晨出门穿的新衣服,晚上就已挤成旧衣了。以致今日,民间仍将楚都纪南城称作“挤烂城”。
楚国的迁都与郢都纪南的发达,为荆州城的发展带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有利契机。当时的渚宫,作为楚都通往长江的门户与楚王常常光顾的出入之所,一定是商贾云集、车辚马嘶,一派兴旺,正所谓“渚宫自昔称繁盛,二十一万肩相摩。”
然而,随着秦国的日益强盛与楚国的逐渐衰弱,郢都城遭受了一场永劫不复的灾难。
就在郢都建城四百四十一年后的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即公元前278年),秦军大举进攻楚国,锐不可挡,楚军连连惨败,秦国大将白起率军深入楚国腹地,很快就攻陷了郢都。纪南城破,秦军即对昔日的宿敌、抗秦力量最强的楚人开始了疯狂的报复行为。残暴的屠杀与抢掠过后,他们焚烧宫殿,将繁华的郢都变成一片焦土,余波所及,一把大火,将楚先王的陵墓区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历经二十个楚王的郢都纪南城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衰落了,此后再也没有中兴过。两千多年后的今天,那方园数十里的城址之上,已是稻麦青青、阡陌交错、农户散落、炊烟袅袅,一派典型的田园风光。然而,昔日那长蛇般蜿蜒的莽莽城垣、高大的烽火台、大型宫殿及手工作坊基址等,至今犹可辨认。站在镌刻着“楚纪南故城”五个大字的石碑前,面对眼前这些历经了两千多年岁月侵蚀的郢都遗迹及随处可见的筒瓦、板瓦等建筑材料,遥想当年华丽炫目的宫殿、纵横交错的街道、摩肩接踵的人群及喧嚣嘈杂的市声,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万端感慨。
可是,渚宫不仅没有随着郢都纪南的覆没而消失,它反而变得更加繁荣昌盛了。
渚宫因郢都而发迹,因了临江这一便利的地理位置,也许,它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超过纪南。但是,如果没有郢都的猝然毁灭,渚宫至少将有一段漫长的岁月长期居于纪南的陪衬。
郢都虽然消失了,但荆州地区这一优越的自然环境与重要的战略位置需要一座新的都城,恢复并完善昔日纪南城的多重功能。于是,由已有一定基础、规模与气侯的渚宫取而代之,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仿佛一夜之间,一颗耀眼的星辰闪烁在辽阔的夜空,跃升至历史的表面,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渚宫”长大了,它成了秦王设立的南郡及江陵县的治所。
此时,渚宫之名也消失了,由江陵取而代之。何以名为江陵?不仅与“以地临江”有关,也因“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
就像古人的名字一样,除了名而外,还有字、号、别号、雅号等称谓。荆州古城正式名为荆州,是因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将汉代疆域推向全盛,于元封五年(即公元前106年)首次在郡上设州,置荆州为全国十三州之一,江陵城又成了荆州地方政区治所,荆州城遂正式定名。
由楚王的临江别墅、郢都陪衬“渚宫”,到南郡、江陵县治所“江陵”,再过渡到身兼县、郡及荆州地方政区治所的“荆州”,荆州城一步步地发展、演变、定型而至成熟,终于在三国时期揭开了它轰轰烈烈的一幕。
“闻听三国事,每欲到荆州。”
在我国四大古典文学名着之一《三国演义》中,描写人物着墨最多者当数诸葛亮,而涉及地方最多的则为荆州,洋洋一百二十回本,就有七十多回与荆州之争有关。围绕荆州归属展开的一幕幕惊天动地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被《三国演义》渲染得生动传神、激荡人心、引人入胜、震铄古今。
魏、蜀、吴的分裂与战争将三国时期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们一个个走马灯似地推到荆州这一相互争夺的焦点与前哨,上演了一出出有声有色的历史活剧。诸葛亮、刘备、关羽、曹操、孙权、吕蒙等在中国历史上属于顶尖级的英雄人物,在荆州城展开了一场场智慧、谋略、力量与意志的碰撞与较量。一个需要英雄并且诞生了一大批英雄的时代,他们为了各自的王国与利益,凭借可资利用的外部条件,将个人内在的潜能几乎发挥到了极致。荆州,以其异常重要的战略地位,仿佛磁铁般紧紧地吸附着一个又一个真正的英雄在此显露才华、施展抱负;同时,荆州也因这些三国英雄的伟大与璀灿而显得更加辉煌夺目。英雄与名城,二者有机地融汇一体,那逼人的光华直到今天仍闪烁在中华民族历史的天空。
荆州城的战略地位何以如此重要?究其因素,不外有三:
一为山川之险。它南有长江天堑,北有襄阳之蔽,东有武昌之援,西有夷陵之防,地势险要,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故此,诸葛亮在《隆中对》中写道:“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也。”
二有经济后盾。古谚曰,湖广熟,天下足。位于两湖中心地带的古城荆州,居于江汉平原之中,江河湖泊蜿蜒其间。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盛,富饶的资源为荆州提供了充足的军用粮草。
三是交通之便。渡江南下可经洞庭湖至湘水而达岭南,溯江西上可通巴蜀,顺江东下可达吴越,北有大道直抵中原。荆州古城以中心辐轴的地位,据有贯通南北、左右东西的天然优势。
这块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在三国时期又显得尤为重要,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魏、蜀、吴三国的地盘、人口、人才、资源等分布情况而言,虽各有所长,但取长截短,总合起来,则相当匀称,可谓势均力敌,足以够成三角对峙、三国对抗的局面。而军事重镇荆州,又正好处于魏、蜀、吴的交接之地。于是,荆州就变成了三国间一个非常重要的筹码。谁得荆州,谁就可以增加一倍半的力量,就有可能乘势席卷中原,一统天下,也就难怪曹操、孙权、刘备都要举全国之力拼死争夺了。
发生在三国时期的荆州争夺战,数十年间几乎就没有间断过。小型的忽略不计,仅规模较大的,就有十三四次。
作为一代枭雄曹操,自然深知荆州之重要。因此,他的荆州战略具有全局性的重大意义,直接关涉、影响到三国的历史发展进程及统一大业能否完成。对待荆州,他显得相当慎重,在平定北方,有了一个安宁的内廷与稳固的后方,他才倾全国之兵,率军南征,直取江陵。即以今日的眼光来分析,曹操这一总的荆州战略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孙、刘联合的局面,曹操对此估计不足,而征战的一连串胜利又助长了他轻敌的的骄傲情绪,加上天时地理等客观因素,曹操终于功亏一篑,惨败赤壁,使得荆州得而复失,统一大业化为泡影。曹操英武一世,却因荆州战略的彻底失败导致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失误与遗憾。
刘备与荆州的关系更为密切,他的荆州战略,基于诸葛亮的一篇《隆中对》。当时,刘备连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都没有,今天依附这个,明天投靠那位,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而他偏偏又胸怀复兴汉室的雄才大略,于是,对诸葛亮的先取荆州作为基地,再向益州四川发展的战略不禁击节赞赏,并确定为他的立国战略。在依附刘表期间,他就开始着意经营荆州了。广交名士,招揽人才,体恤百姓,布施仁慈,一时间,刘备赢得了良好的声誉,树立了一个政治家不可缺少的高大形象。此后,他竭尽全力与东吴联手抗曹,赤壁之战后向孙权借来荆州,荆州失掉后又不惜倾全国之兵争夺,结果惨败而归染疾而终,复兴汉室也就成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荆州,是刘备建国称帝之基,也是他事业受阻不能如愿以偿之痛,真是成也荆州,败也荆州。
荆州对孙权来说,也是他的命根子,他将荆州视为东吴保守江东、发展势力的一个重要门户,只有占领荆州,才能雄据长江。为了夺取荆州,他不惜背弃吴蜀联盟而向曹魏俯首称臣;为了保住荆州,又与蜀汉恢复联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终其数十年之久的三国时期,对荆州影响最大的当数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