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绝大多数同志对这个方案都持否定态度,据说,李总也不赞成。这说明大家的认识还是比较一致的,说明周向明同志考虑的还欠点火候。伹是,小周的革命干劲和革命热情,还是应该充分肯定的!处党支部希望他再接再厉,和大伙儿一道,搞出切实可行的新的方案来!为了显示会议的权威性,处长打出了党支部的旗号。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周向明感到很沮丧。散会之后,他和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出了技术大楼,踽踽地往回走,脑袋像霜打的秋禾,一下子蔫巴下来了。
萧奇原以为他还会回到工作室,可进门一看,哪有他的影子?但他的办公桌上却散乱地堆满了图纸资料,她急忙替他收拾一下,归拢在一起,然后便追出门去。远远地她看见他低着头朝前走,便急三步追了过去。追近身边后,就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只见他双眉紧锁,神色黯然。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她想用女性的温柔,来安抚一下他的不快。
她试图先安慰他几句,但还没想好词儿,他却先说话了:
"小萧,我真没想到阻力竟然这么大。反对者似乎早已打定广主意,口径那么一致。看来,咱们只好知难而退了。"
不,你应该知难而进!萧奇立即反驳他道。她突然觉得,现在周向明缺少的不是廉价的安慰,需要的是使他扬起一往无前的刚毅之气。因此,她改变了原先的主意,她的语调变得冷峻了,知难而退是事业的大敌,你绝不能、也不应该、也没有理由泄气!这一点小的挫折算什么!我希望你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披挂整齐,再奋力冲刺一下!
周向明对这话没有任何反应,只管低头走路。
萧奇却突然站住了,她不想这样和他走下去。她对他说:
"晚上,请你到我宿舍来一趟,咱们商量个办法。"
回答的仍然是沉闷的脚步声。萧奇急了,她嗔然作色,大声地问:
"你听见没有?"
好吧!半晌,周向明才从嗓子眼里吐出这几个字。
萧奇一个人在宿舍里一直等到九点钟,也未见周向明到来。她好生奇怪:他一向是个遵守时间的人,今天怎么会失约呢?一定被其它事情耽搁了!会不会是病了呢?
她坐在床沿上侧耳听着门外边的脚步声。一阵阵过来了,一阵阵过去了,可总不见她的门响。
她志:不安,心神不宁。
是不是亲自去他宿舍,找他问个究竟?她犹豫起来。
萧奇每一次决定去男单身宿舍找周向明,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一是她不愿看到同室女伴才碧岫那咄咄逼人的异样目光。近来,只要她离开宿舍一步,才碧岫便用穿透力很强的眼波紧紧追随着她,一点也不像平日那么温柔,那么和善,那么娇羞可掬;二是和周向明同室而居的几位男同胞,除了秦力之外,也用猎人般的目光瞅着她,似乎她是个小偷,来到这儿想要拿走几样贵重物品。此外,冥冥之中,还有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克格勃一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在暗中,却令她如芒在背。因此,她每向周向明的宿舍方向迈动一步,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不过,为了事业,她还有足够的勇气。她决定去他的宿舍找他。
好在今天才女又回家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心理的压力似乎减少了许多;好在现在天色已晚,朦胧夜色,淡淡灯光,多少可以遮住姑娘的羞怯之态。
萧奇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周向明所住的宿舍楼。一踏上楼梯,她心里反倒坦然了。行得端,坐得直,光明正大,你怕什么呢?她对自己说。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周向明的房间门前,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找谁?"室内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我是萧奇,找周向明!"
他睡了!一阵低低的耳语过后,送出一句话,她听得出来,这是秦力的声音。
"请他起来一下好吗?我找他有事。"
"他说不舒服。还是秦力代为回答。"
萧奇一听,火了。他居然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也是她无法容忍的。生活中还很少有人如此怠慢她呢,何况是你周向明!
盛怒之下,她发作了,发布命令似的说:
"周向明同志,如果你还有一口气,就请你出来一趟!"
火药味够浓的!室内一下子阒无声息一是被萧奇的威慑震住了?
终于,躺在床上的周向明沉不住气了。
他今天着实感到不舒服。多日来的紧张和劳累,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居然有那么多人投反对票!公开支持他的仅仅是一个弱女子的微弱声音。他不仅仅是失望,而是对事业、前途所产生的失落、暗淡和孤独情绪。
这个大铸件浇铸方案,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倾注全部智慧和心力、孜孜以求的劳动成果。他把它当作今后建功立业的一块基石。基石稳了,便胜利在握。而今初试锋芒,便遭重挫,一下子为未来罩上了阴影。
他还把制订浇铸方案当作他事业上获得成功的一次机遇。在一个人的生命长途中,这种机遇是不可多得的,现在有幸被他碰上了,他想牢牢地抓住它,为国家也为他自己,创造一次辉煌。可是,满腔热情被劈头浇上一盆冷水,他的希望落空了。大量的实践经验告诉他:
"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命运和机遇往往是紧密相连、相伴而存在的。"
现在不仅是命运多舛,机遇也远他而去。
他的心在悸悸作痛。这不是心脏产生器质性病变的那种绞痛,而是失败后无能为力的压抑和愤懑。有了这种颓丧的情绪,他怎么还能赴萧奇之约?何况,她的那个宿舍门槛也是不好迈的。
他曾经反复思虑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凭萧奇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能够为他带来多少希望?沮丧的苦水,就让自己向隅而饮好了!何必再给她增加心灵的负担和精神上的烦恼!
他原以为自己不去赴约,萧奇至多生一阵子闷气,暗地里埋怨他几句,明天见面时解释一下,道个歉也就过去了;谁知这个任性而执拗的姑娘,竟在这么晚的时刻,大兴问罪之师,登门讨伐来了!他不能再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不动了。
人家萧小姐生气了,你快点起来吧!秦力从旁催促他。尽管他声音压得很低,萧奇却完全听到了。
周向明不情愿地披上衣服,困顿地踱出室外。
萧奇笔直地站在走廊的尽头,眼睛怔怔地望着深色的窗外。
萧奇,你来了!周向明有点歉疚地叫了一声。
萧奇倏地转过身来。那细细的双眉在瑟瑟抖动,薄薄的面皮,充满了嗔怒之色,嘴唇抿得很紧。
俩人对视一会儿。萧奇一句话也没说,身子一转,走开了。
周向明只好尾随在她的身后,脚步沉重地走着;萧奇越走越快,他也不由加快了脚步,紧紧地跟上。
穿越几个街区,萧奇径直地来到厂前广场,来到他们第一次相识、多次倾心交谈的地方。一边是灯火辉煌的厂房,那儿传来机器的轰鸣,隐隐可以嗅到机油的味道,感受到锻锤锤击锻件所产生的震动;一边是黑黢黢的绿化带,微风拂动,枝叶发出轻轻的喧哗,如情人在絮絮低语。萧奇首先站定,随后转过身来,用平日少见的灼人的目光注视了周向明好一会儿。接着,便连珠炮似的射出火药味浓烈的语言:
"你真令人失望!我原以为你仅仅患有感情方面的软骨病,谁知在事业的进取和追求上,你也缺乏男子汉大丈夫的刚毅!两个回合没过,你就败下阵来了?"
面对萧奇严厉的谴责,周向明感到十分窝火。在一刹那的冲动下,他本想问问她:我是你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说话?但是,再仔细加以品评:她的这个态度,不是明明和自己相知相近的象征吗?其他人谁还能有这种语言?顿时,他把要发作的火气,变成无可奈何的委屈:
"面对这种形势,我顶得住吗?"以卵击石,会有什么好结果?请问:谁是卵?谁是石?萧奇眼睛里射出更为严峻的光。这可不是两颗黑宝石,在夜空里晶莹地闪烁,也不是两泓秋波,在那里温柔地流淌,越是情势险竣,越要坚忍不拔!谁站得牢,挺得住,西折不挠,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谁就是石头;谁畏难而退,畏缩不前,胆小怕事,一步三摇,谁就一事无成,谁就是不堪一击的软皮蛋!她的神色呈现出少见的冷峻。
照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周向明的口气并不柔顺,他想:你不要用大道理来压我,那不能够解决实际问题,有本事你拿出解决问题的真招来。实际是将她的军。
你应该据理力争!萧奇似乎尚未悟察到周向明的内心活动,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处里不行,向厂里申述;最好能取得厂长的支持!
"你说是直接向赵厂长汇报?"
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萧奇肯定地说,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对此,周向明脑子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你怎么会突发如此奇想?"
然而萧奇却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有根据的。自从进厂之后,她从赵风历次布置工作、交办任务、讲话、谈话、行事、处事的过程中,感到这位厂长是一个有胆有识、有所作为的实干家。不是那种混迹官场、坐享其成、投机钻营、享受特权的党混子;也不是那种饱食终9、无所用心、啥事都怕负责、什么问题都怕沾包的官油子。因此,她才萌生要周向明直接找厂长面陈浇铸方案的念头。她深深懂得:在我们这个具有深厚的封建传统和官本位的国度里,往往只要某高层领导拍板定案,下边的人员便会乖乖地服从,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因此她说:
"现在,我们被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挡住去路,只有从这方面打开缺口,进行突破,或可获得成功。"
周向明听了,连连摇了摇头。他对萧奇的这个建议并不以为然。他认为:直接向厂长陈述意见,就等于把本单位的领导置于被告地位,就等于把自己置于他们的对立面。无数的事实证明:站在这样的位置,结果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因此,他对萧奇说:
隔着锅台上炕,头头肯定会不高兴的。厂长要是把皮球踢回来,那样,事情会变得更糟。画虎不成反类犬,吃不了羊肉反而惹了一身臊!
尊敬的周向明先生,你什么时候、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处世哲学?萧奇不无讽喻地说,你的顾虑未免太多了点!作为尘世上的人,如果总是疑虑重重,瞻前顾后,你就不应该到红尘来受这个罪!亏你还经常说什么事业高于一切呢!萧奇泼辣地、宣泄地、毫不留情地将那尖锐而又带有刺激性的语言,猛烈地甩到周向明的脸上。这样说犹嫌不足,她索性拽起周向明的胳膊,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去找厂长!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你蹲下来好了!见了赵风,你就说是随我来的,一切不是,都由我来应承。怎么样?"
这一军倒把周向明将住了。他没有退路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如此敢想、敢做、敢为,自己这个堂堂七尺男子汉,反倒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裹足不前,岂不贻笑大方?想到这里,他甩开萧奇的手,迈开双脚,直奔厂部办公大楼走去。
一看他这个架势,萧奇乐了。她紧随在周向明的身后,开心地笑着说:
"这才应该是周向明的性格!"